出游

    林瑞鸾在谈起那些冒名伪作时显得颇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才使得市面上充斥着各种劣质图书。
    像西游、水浒这些著名题材的刊本在图书市场上可谓泛滥, 任意删改、胡编乱造是家常便饭。
    “穿铭堂家的书编得固然有趣，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 不大会有人买他的账。时间一久，慢慢地也就失传了。”
    “那岂不是很可惜？我看那位不知名的作者倒很想让别人来读自己写的东西。”
    “但凡写书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这么想的。”林瑞鸾纠正道, “只不过多数人会被遗忘罢了。”
    她发觉自己在这部赝作上已经花了太多时间, 手头上还有许多要紧事没做，遂夹上书签将书搁到一边。
    “因为是赝品, 所以就一定一文不值么......”
    芸儿看起来很为那位作者抱不平。
    “难怪那人如此厚爱六耳猕猴这个角色。小姐，在西游里六耳猕猴不就是个赝品么？它长得孙悟空一样，本领也旗鼓相当。偏偏因为是赝品的缘故就得屈居配角, 想来也是个怀才不遇的主。”
    “哟，你今儿倒挺会说啊。”林瑞鸾笑道, “怎么, 我们家芸儿是不是也觉得怀才不遇了？”
    “哪有......我才说了两句话，你又取笑我......”
    “你倒忒心多, 我可没有笑话你。”
    林瑞鸾认真地保证道，她本来就喜欢芸儿这样机灵的丫鬟, 平时有机会就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学习读写。见她对这本伪书感兴趣，林小姐大方地将书送给了她。
    “这书送你了, 喜欢就留着看罢——对了, 可别让你那些小姊妹看见, 否则又有人要说我偏心了。”
    “嘿嘿, 谢小姐赐书！”
    林瑞鸾随意地摆了摆手，毕竟家里的书多得是，不差这一本。
    芸儿喜滋滋地将主人赐予的礼物抱在怀里，丫鬟中像她这样能识字写字的确属难得。
    赝品当真一文不值么？丫鬟在心里这样想道。
    原书里的六耳猕猴——赝作里叫陆耳——只因是赝品就被众人否定了一切。
    但猕猴并非是为了变成某人的赝品而降生于世，在它的意识里，自己无疑是个堂堂正正的真品。
    陆耳猕猴对自己身为赝品一事，一无所知。
    ......
    清早的慌乱被证明是完全多余的，南京方面除了私下溜来的周守行外就再没有人出面接待了。
    撒马尔罕使团的人们已做好了准备，他们留下几个人看管兽栏里的三头大象，只将麒麟护送进城。
    这也是鸿胪寺与他们商议后的结果：百姓们只对麒麟感兴趣，大象虽然少见，在他们心目中终归是凡兽，看与不看都无所谓。
    “这些人怎么不守时啊！”
    有人小声抱怨着。
    “莫急，该来的总会来的。”
    哈兰出言安抚同伴的情绪，其实他自己也在焦虑地盼着中国官员能尽早出现。
    他的视线停留在队伍最前方的火者身上。赛义德的脸色依然很差，他提前服用了某种能缓解其痛苦的药剂，药性使他双目无神，头脑昏沉。
    “哈兰先生，你们的那位火者似乎不大对劲啊？”
    “......连你也看出来了么。”
    哈兰只有苦笑的份，连莫菲这样的外人都能注意到火者的异样，那些人精似的官员自然更不用提。眼下他还能保持一副从容姿态，但心里那股火已经燎得快压不住了。
    “他的情况你我都心知肚明：感染风疾的人很快会体力衰竭，而看他的样子，已经病得挺重了。”
    莫菲的话说中了赛义德的烦心事，他轻轻“嘘”了一声让她别再多言以免让其他人听见。莫菲觉得他这纯属掩耳盗铃，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能帮助他们的办法。
    “但愿那位病人的意志够顽强。”
    此时此刻她反倒盼着周守行尽快出现了。
    难捱的时光就这样多磨了一刻，南京的官员们才出现在使团众人面前。他们的到来令所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尤其是火者本人，他以微笑来掩饰自己，没让对方看出自己的不适。
    双方为首之人相互见过礼后，入城的仪式终于宣告开始。撒马尔罕人的队伍缓缓移动起来，被簇拥在队伍中央的正是那头传闻中的瑞兽麒麟。
    莫菲一路跟在哈兰身后，他们和那头大型食草动物离得很近。长颈鹿被一个驯兽师用绳索牵着，不情不愿地让人给拽着往前走，每走几步就甩一下尾巴，蹄子扬起的尘土脏兮兮的，毫无半点瑞兽气质。
    “这些人真是荒唐，对一头长颈鹿也这么顶礼膜拜。”
    “莫姑娘说得不错，但这头动物究竟是麒麟还是鹿？我们说了不算，得那些贵人说了才算。”
    “我懂，不就是所有人约好了一起撒个谎，谁都不主动揭穿嘛。”
    放在平时哈兰准会教训她太浅薄，但今天例外，今天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火者能否坚持走完全程上。
    ......
    南京，我终于要来了！
    站在城下仰望着高耸的城墙，莫菲在心里这样想着。
    南京的城墙是为了加固城防而筑，大多倚靠着地形修建，在远处看来就像山丘的延伸。
    莫菲站在远处观看时还不怎么能体会到那种压迫感，如今城墙就挡在她面前，让她能直观地感受南京城墙的雄伟。城头的旗帜和那些虎视眈眈的守军更让她从城门底下过时都有点提心吊胆。
    使团的人们或多或少也为这种氛围所慑，每个人都不怎么说话。
    南京就是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吗？
    她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
    队伍逐渐进入南京城的中心地带，由无数个人组成的海洋包围了他们，只留下一条大路好让他们穿行。
    “壮哉。”
    哈兰在经过人群时瞥了瞥周围的动静，他很快发现这些中国人并不是来看自己国家的使团的，他们的眼里只有那头长脖子的瑞兽。
    南京市民们仰着头直直地盯着麒麟，有些人脸上浮现着感动，有些人是纯粹的惊愕，还有人却显得很失望，看了两眼就回去了。
    “我以为北京的棋盘街就是明朝最热闹的街市了，原来南京另有它的一番风光。”
    莫菲的注意力被道旁行人们的穿着吸引了。
    现在是嘉靖七年的南京城，这里的居民在服装样式色彩选择上比同时代的北京更宽容、更奔放。南京街头可以看见许多当时流行的款式穿搭，人们似乎不大介意服色僭越的问题，想怎么穿就怎么穿。莫菲记忆中堪称“服妖”的现象在此处比比皆是。
    连陆炳都能穿着那种奇装异服坦然出游。
    如果在北京，这些人就要挨收拾了吧？
    她一面观察这里居民的生活百态，一面努力在人群中搜寻自己熟悉的面孔。
    ......
    “铃儿，衣服换好没，跟我出去走走呗。”
    林瑞鸾在院子里招呼一声，陆铃马上连蹦带跳地凑上来，摇着她的手问她今天要去哪玩。
    “这个嘛......陆公子你说呢？”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陆炳，对方则表示客随主便。
    “那，就听我的。”林瑞鸾蹲下身子摸摸陆铃的脑袋，“今天城里有一班西域贡使进城，听父亲说撒马尔罕王今年在贡品上花了大心思，请了一头麒麟来要献给皇上。要不咱们就去见识见识这麒麟是个什么东西？”
    听林瑞鸾用“什么东西”来形容麒麟，陆炳心中暗觉好笑：林小姐明摆着不相信真有麒麟存在。陆炳心中亦有同感，他虽没见过麒麟，但在前人笔记中曾读到过外国使者进贡珍兽的记录，永乐年间已有人向朱棣献过麒麟。
    从书上的记载来看，那更像是某种体型庞大的鹿或是长着角的马，与老百姓心目中吉祥的麒麟想去甚远。
    这种无聊的东西不看也......等等？
    他突然发现妹妹正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眼神里写满了“我要去看！”。
    没救了。
    陆公子对自家妹妹的脾气十分清楚，玩心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哥，哥！”小丫头果然凑到他跟前拽着他衣角，“我们去看嘛，好不好！”
    “你贪玩归贪玩，可别老给人家添麻烦。”
    说完他怀着歉意看向林瑞鸾，自己非但在人家家里借助，还劳烦主人家照顾发烧的陆铃。
    陆炳是个不习惯接受他人好意的性子，林瑞鸾待他兄妹这般友善，反让他觉得不大自在。
    “这有什么，铃儿多乖的一孩子，我就乐意同她作伴。”林瑞鸾说着向陆铃伸出手，“来，跟我一块儿走。”
    陆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见木已成舟，只好放弃抵抗跟在两位姑娘后面走。
    西域人？是哪一国来着？
    他并不把这些入贡小国的使臣太当回事，心思已放在接下来如何跟林家辞行，如何尽快重新上路进京与父母团圆上了。
    此刻的陆公子仍不知道，在那支不起眼的使团队伍里，藏着一个他绝对无法忽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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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