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胃口

    “这位少爷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借我刘某人看看可好？”
    一回到房间，迎面而来的就是刘端不怀好意的奸商脸。
    他见陆炳回来时手里多了件东西便觉得有些蹊跷, 陆炳懒得同他废话，随手把书塞给了他。
    “别我翻烂了就是。”
    “嘿嘿嘿，让我瞧瞧这是个什么书......”
    他食指沾了点唾沫刚要去翻书，就被陆炳“啪”一巴掌把他的脏手截住了。
    “脏。”
    “您这规矩还有点多啊, 这么着，我先去沐浴更衣一番, 回来焚香再开卷, 您意下如何？”
    见陆炳不屑回答，他厚脸皮地笑了笑，将手放在裤子上随意蹭两下接着就去翻陆炳带来的书。
    他将小说翻开来, 看了几眼。
    “哎，这不就是西游记嘛？就这也值得遮遮掩掩，弄得谁没看过似的。”他将书往桌上一甩, 正好对上陆炳的视线，“呃......不会吧, 莫非......你没看过？”
    陆炳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会在读书方面遭到刘端的鄙视，他瞥了那部小说一眼, 缓缓点头道：“只读了一部分, 停在车迟国斗法处就没再看下去了。”
    “哦后面我看过, 那三个国师——”
    在陆炳的注视下, 刘端识相地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陆公子修养再好, 碰到想看的小说被剧透也是会冒起杀意的。
    “这事说来荒唐。”他走到桌前坐下, 对着烛火摊开书本，“你知道我小时候跟着皇上一块读书的事，府里的师傅们不准我们看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后来大家私底下各自搜罗了些闲书来，交换着看。”
    “小时候谁不这样啊，有啥荒唐的？”
    陆炳点点头。
    “但皇上受老王爷影响，一直就有颗崇道敬道之心。偏偏在这西游记里写车迟国被妖道把持国政，祸乱朝纲，你说皇上看到这里会作何感想？”
    “......那自然是不痛快了。”
    “正是，我见他面露不悦便没再往下读，当场把书就扔了。又过几年，我偶然在书坊得了一部新印的西游记，兴冲冲地翻开一看，你猜如何？车迟国那一章干脆让书坊主人直接删了去！我顿觉大失其趣，此后也再没有重读过这本书。”
    陆炳嘴上说得不当回事，但看他翻读小说时的样子，显然还是在好奇唐僧师徒在车迟国究竟遭遇了什么。
    刘端心中暗叹这人真是坐得住：哪怕从嘉靖皇帝离开浙江那年开始算，陆炳等着这本小说的下文也等了七八年之久罢？
    少年时忙于学业，早把其它爱好都抛在脑后了。如今在南京城里跟这部闲书久别重逢，读起来另有一番趣味。刘端只笑笑，不说话，抓了把瓜子坐到旁边嗑了起来，不再打扰他。
    房间里静悄悄，间或响起翻书声和嗑瓜子声，陆炳追了八年的小说总算让他看到车迟国之后的剧情了，忽然一声低呼打断了他。
    “哦少爷我回过神来了！”
    “你又怎地？”
    刘端像有什么重大发现似的，呸地一口吐掉了瓜子壳，两眼闪闪发光地看着他。
    “你这本书是不是林小姐给的！”
    “是又怎样？”
    陆炳皱起眉头，他这个跟班遇到事情习惯性地就会往男女之事上进行联想。
    “你仔细想一想，林士元他跟你父亲是不是很早就认得？那他们家肯定也知道你曾经和皇上一起读过书对不对？众所周知，皇上推崇道教重用道士，而西游记里车迟国这节则被视作暗含讽刺，明着没禁它，其实暗地里有许多刊本都给删了一部分......”
    他摇着手指得意地宣布了自己的新发现。
    “我推测啊，林小姐是知道这个事的，她就是赌你因为皇上的关系没读过西游记的全文，又好奇后头的故事，所以特意送你这份不起眼的礼物，正好挠到了你的痒处。看上去没什么，其实别有深意——你说有没有道理！哎，你倒是看我一眼啊！”
    陆炳只当他是空气，听他说到一半就垂下头去接着读小说，任刘端在那使劲八卦。
    “我看你是闲得慌。”
    他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读完了，这才合上书朝刘端说了道。
    在桌子另一头，刘端面前的瓜子壳已经堆积如山。以他的性子到了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总得趁机到处游玩一番才算没白来，如今听说城里闹起了什么“风疫”，人人闭门不出，让他这颗贪玩的心无处寄放，寂寞非常。
    “你读得倒快，一晚上的就看完啦？”
    陆炳不语。
    这幅模样激起了刘端的好奇心，他溜到陆炳桌旁，拿起书来哗啦啦翻到末页。
    他一看就明白了。
    “哈哈哈哈哈！”刘端拍桌狂笑，“我说的没错吧！”
    全书到了车迟国后恰好中断，原来陆炳手里的这本书只有半部，剧情就这么硬生生地中断了。
    刘端笑得十分灿烂，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书。
    “林家小姐今年几岁来着？”
    陆炳还以一个“我哪知道”的眼神，他还是不相信对方的心机有刘端说的那么重，不过是本书罢了。
    “我去替你打听打听可好？”
    闲不住的刘端已经跃跃欲试，然而陆炳抬手阻止了他。
    “不劳你费心，我们只在这里停留一晚，明天中午就上路。”
    “......没劲。”
    刘端兴奋了半天，发现陆炳压根没那个意思。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左摇右晃地看着陆炳，对方依然不动如山。
    “林大人请我们在他家作客，我自然不好推辞。但听说南京城里如今有些地方在闹疫病，目前那些病人还集中在几条街区内，难保往后不会扩散开来。所以我们不会在此久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大可收一收，留到京城再说吧。”
    “若真有疫情，那确实得尽早离开这地方。”
    两人心中顾虑的是同一件事：此行带着陆铃一起出来，她年纪小又兼体质弱，在这里逗留难保不被传染上。
    “可惜咯，人家一番美意就这么被你糟蹋了。”刘端趴在桌上叹了口气，仿佛是他自己拒绝了姑娘的示爱似的，“这书你也甭看了，早点睡去吧。”
    他自己呆得无聊，拿过陆炳搁下的书兀自读了起来。
    陆炳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夜景若有所思。
    小时候读过的书，情节大致已忘得差不多了。依稀记得书里有许多地方是人们以词曲相唱和，儿时只关心神怪故事，不爱读词，如今年纪上来了反倒觉得漏过那些诗词颇为可惜。
    看刘端翻书翻得哗哗作响，他一时兴起，站在刘端背后多瞟了几眼。
    “这位林小姐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沉默片刻后刘端忽然给出了这么个评价。
    陆炳不由侧目：相识几年下来，他还是头一次见这厮不以美丑来评价女子。刘端将书摊在桌上好让陆炳方便看清上头的字，他指着书页说道：“你来看这里，每行印上去的字旁边还夹着一串手写的蝇头小字，这多半是林小姐她亲笔注的。”
    字写得实在太小，陆炳凑近了才看清她写的是什么。
    “这是此书第一回，孙悟空离花果山，上西牛贺洲拜师的情节。”
    “对啊，少爷你记得孙猴子是靠什么找着菩提祖师的么？”
    这一问把陆炳问住了，毕竟是多年前看过的东西，今晚又是囫囵吞枣地速读，许多细节记不清楚。
    刘端自问自答，他的手指沿着书上的红色小字划下——
    “当时孙悟空上山求仙，听过路的樵夫唱了一首《满亭芳》，见词写得不凡，便认定那人是神仙。最后樵夫给他指了路，这才找到菩提祖师。”
    陆炳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满亭芳”三字从刘端这个大老粗嘴里说出来，要多别扭要多别扭。
    让他给骗了，想不到这厮非但认识字，而且还真读过书。
    看出了陆炳的惊讶，刘端谦虚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看过三个刊本的西游记，但没有一篇里头是把这首词全须全尾地写出来的。但林小姐送你的这部书里头，她自己用红字把词给补齐了——还不止如此，我往后翻了十几回，发现她既用红字将书里缺漏的部分补齐，还用黑字注明了哪些是后来人额外加的。她这一路下来把这本书前二十回给注得密密麻麻，字数都快赶上正文了。”
    刘端合上书本，赞叹一句：“好个博闻强识的姑娘！”
    他脸上的表情介于猥琐和虔诚之间，陆炳看着他那陶醉的样子忍不住泼了盆冷水。
    “咱们明天就走了，你没机会和人家说上话的。”
    “啧，扫兴！”
    陆炳没说什么，他只知道像西游记这样流行的小说，坊间总会有多个不同的版本留存。若这些刊本有个共同的源头，那对于爱书者来说一定是无价之宝。
    “看来这林小姐有缘读过西游记的祖本......刘端，你知道西游记是谁写的吗？”
    简简单单的问题，却把资深小说爱好者刘端给问住了。
    “这个，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啊！”
    总是理所当然地拿过小说开卷阅读，两人从未意识到在那么多刊本里没有一版记述了作者姓名。
    “你看看林小姐这本，书里可有记述作者来历。”
    刘端依言将书翻到扉页，序言极短，上面白纸黑字印着作者或是个前朝的无名氏，此后便没有写更多的东西了。
    “无名氏？”
    两人面面相觑。
    “无名”二字听在陆炳耳中说不出的熟悉，他总觉得在记忆深处自己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东西——抑或是某个重要的人。
    他竭力回忆、思索，结果什么都想不起来。
    借书一事未必是林瑞鸾在故意吊陆炳的胃口，但看了这段序言后，他倒真想再去向这位女学者讨教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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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朴通事谚解》：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作车迟国。此书为朝鲜语文学家崔世珍所编汉语教材，收录了西游记话本片段，成书时间约与陆炳等人生活时代重合。林瑞鸾所读的就是那版更早的西游记，内容与后来的百回本很接近。
    注2：《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若必以庄雅之言求之，则几乎遗《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此书即金陵世德堂本，为后世最具影响力的版本。序言中称不知作者为谁，所以林瑞鸾给陆炳的残本里并未写明作者身份。
    南京剧情线进行中，明朝百回本西游记的出版社·金陵世德堂就在南京。如此看来，林瑞鸾小姐其实是有机会当个古代同人小说写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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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