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当自强

    咚咚咚——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房间里窜来窜去，绕着屋子四角跑了好几圈, 就是不肯安分歇着。
    “白天还无精打采的, 怎么一到晚上就这么精神？”
    林瑞鸾无奈地放下书, 看着那个叫铃儿的小姑娘在自己书房里四处撒欢。
    她是家中幺女，既无照顾弟妹的经验自己也没嫁人，对带孩子方面的事一窍不通。林瑞鸾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除了翻书写字外就没干过别的什么了。
    “到我这儿来吧。”
    铃儿果然听话地跑了过来, 林瑞鸾轻出一口气：她本以为自己看上去太难亲近，不讨小孩喜欢。小姑娘跑到她面前, 眨着大眼睛仰面看着她。
    她一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 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别看这孩子体格小, 抱起来才发现她还挺沉......林瑞鸾伸手探了探她的前额：小孩子的精神头就是足，跑了一晚上都没出什么汗。
    “还闹呢, 白天路上都吐了两回, 一下马车又开始大闹天宫了。”
    “那都是马车太晃，我坐着头晕！”
    铃儿尖声尖气地答道, 这孩子不过五六岁, 说起话来口齿挺伶俐。
    “后来坐到轿子里就好些了吧？”
    “嗯！”
    “嘘——夜里静了, 声音轻点儿。”
    女孩马上把手指贴在嘴唇上，模样乖得很。林瑞鸾轻笑着点点头，心想小孩子或许也没那么烦人。
    她默默想起了关于陆家兄妹的传闻：据说这家人是当今皇帝还在当王府世子时就追随其父的旧人, 陆炳的母亲曾是皇帝的乳母, 而陆炳本人从小陪皇帝读过书, 这一家子都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想到这里她也就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她的车队在入城前先在半道上停一停, 等和陆家人汇合后再结伴同行。
    林瑞鸾对妹妹的印象颇好, 至于兄长嘛......
    她跟陆炳就没说过几句话。
    那个青年不爱说话，但一开口就会透露出某种盛气凌人的意味来。瞧他那身行头也谈不上有多稳重，还总喜欢骑在马上俯视周围的人。十八、九岁的年纪，想必少年得志者都有这种毛病。
    除了客套寒暄，他只在南京城下主动跟她搭了一次话，说是想雇顶轿子来。
    林瑞鸾看出陆铃是个容易晕车的主，同行短短一段路就见她下车吐了两回，小姑娘忍了这么一路也怪可怜的。
    她很快让人给陆铃备了顶轿子过来。在把妹妹扶上轿后，陆炳向她道谢了，那一刻他说话时倒显得挺诚恳。
    林小姐对南京向往已久，这里曾是明朝首都，繁荣富饶程度远非她的故乡可比。南京是当时南方的文化中心，许多优秀的民间小说戏本汇集于此，再没有比这里更吸引她的地方了。到了父亲的宅邸安顿下来后，林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风风火火杀进父亲书房，把他架子上收集的那些有趣的书全搜刮到自己屋里。
    入冬后应天府一带都在闹瘟疫，林士元作为户科给事中负有监督物资统筹调剂之责，压根没闲心去读什么书。这点正中林瑞鸾下怀，她喜滋滋地抱了一摞平时看不到的书，饭都顾不得吃就躲进屋里读了起来。
    关于陆炳的事她只略想了想便抛在脑后。
    男人是什么东西？有小说来得好看吗？
    见她又开始读书了，陆铃闭上嘴巴坐在她膝头不敢打扰她。但小姑娘至今也认不得几个字，坐了片刻她又闲不住了。
    “林小姐，这书里说的是什么呀？”她怯怯地问道。
    林瑞鸾看了她一眼，用手指着书上的字问道：“你来看，这个字念什么？”
    “唔......”
    铃儿努力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只认得那个天字！”
    “那我来教你，天字下面那个字，一个“宀”下两张口，念作“宫”，你可知道宫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解说书籍时林瑞鸾的耐心非常好，她握着铃儿的手教她在桌上划了个“宫”字。
    “你记住，“宀”是个屋顶，两张口即是两扇窗。屋顶下开了两扇窗，这就是座大房子，所以它念“宫”，皇宫之“宫”。”
    “嗯，皇宫的宫。”陆铃认真地跟着她念了一遍，随后又忽然问道，“那‘天宫’，意思就是天上的皇宫吗？”
    “对啦，你还真聪明！”
    哥哥难相处，但这个妹妹看上去跟自己挺合得来。
    林瑞鸾就喜欢这样能举一反三的聪明孩子，她一时兴起便拿起书塞进陆铃手里。
    “今天一路上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孙猴儿大闹天宫，他就是去天上的皇宫闹了一通，那后面发生的事你知道么？”
    “不知道！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看林瑞鸾心情不错，陆铃自然而然地就黏上她了。她本想再读会儿书，被人这么一打岔她才意识到自己在房间里水米未进地坐了两个时辰，现在腹中空空，口也有点渴。
    她也懒得去吃东西，打算就喝杯水解解渴。林瑞鸾把陆铃抱回地上，自己站起身时轻轻跺了跺脚——陆铃在她腿上坐得太久，她一条腿都麻木了。
    “铃儿你今年几岁啦？看你小小的个头，没想到还挺沉，今后肯定会长成高个子。”
    “哼，你也嫌我重！”
    陆铃的样子气愤又委屈，这让林瑞鸾好奇了起来，她蹲下来握住陆铃的手掌捏了捏。
    “我可不是嫌你重哦，不过听你这么说，莫非有哪个坏心眼的人嫌我们铃儿太沉了？”
    “还不是我哥！他就嫌我长胖了不肯再陪我玩！”
    哦，原来是那个架子颇大的陆公子......
    在林小姐看来，陆炳肯陪小孩玩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表现了。
    “他是怎么个嫌法？”
    陆铃五六岁的年纪已经知道要害臊了，所以不管对方怎么问她都不肯开口，只是抱怨道：“他还好意思说呢，我娘告诉我，他小时候可比我胖多了！”
    听到这里林瑞鸾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实在没法想象陆炳五岁时是怎么个胖法。听周围人说这个陆家的公子哥其实文武双全，此次进京是奔着考武举去的。这家伙相貌还算俊朗，就是不知他这副外表下能有多少真材实料。
    她眼珠子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我问你，你哥哥他小时候是不是很会念书呀？”
    “咦，你怎么知道？我哥以前在王府里就陪着......陪着人家读书，他脑子很好的。”
    陆铃说话时犹豫了一下，林瑞鸾想了想便明白了：她本来想说的是陆炳曾伴皇上读过书，但陆家人必定教过她别在外头提这段事，免得招人议论。
    “那正好，我今天这一路下来其实也乏了，眼睛发花看不清东西。”
    她说着揉了揉眼睛，这的确是实话——看了两个时辰的书，换谁都得眼睛发酸。
    “我这本书先借给你，你带回去让你哥哥教你认上面的字，回头你学会了，自己就能读啦。”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林瑞鸾一脸的严肃，她已经充分见识过陆铃黏人的功力，这趟把她打发回去，还不得天天缠着陆炳要他讲书？
    陆铃喜上眉梢，接过书紧紧地抱在怀里。
    过了一小会，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摇摇头将书递还给她。
    “怎么，你不想看后面的故事呀？”
    林瑞鸾有些意外，她以为陆铃肯定会喜欢《西游记》的。这本书里写的俱是些神怪的传奇故事，连她自己都读得津津有味。
    “想看......但是这上面的字我都不认得，去问我哥他肯定也不会教我......”陆铃显得很沮丧，“家里人都说什么女孩不用读那么多书，我哥和人家一起去上学时他们也不准我跟去。”
    这是林瑞鸾所没有想到的，他父亲林士元对待儿女教育方面态度相当开明，从不吃“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套，反而鼓励女儿努力求学。在父亲的熏陶下林瑞鸾从小便读了许多书，她始终记得自己作出第一首诗时兴冲冲跑去念给父亲听时的那一幕。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作的是首打油诗，韵不成韵、句不成句，自己看了都难为情，但父亲却高兴地夸奖了她一番。
    “这可不对。”
    她马上开口说道，因为小姑娘看起来又快要哭鼻子了。
    “凭什么男孩子可以读书，女孩子就不可以呢？铃儿那么聪明，别说识字了，作诗写文章都不在话下。”
    “真，真的吗？”
    “嗯，真的！你回去再求他一回，他肯定会答应的。”
    “呜......”
    林瑞鸾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早了，是时候送她回自己屋去睡觉。
    陆炳一行人在南京停留期间，林士元表示要在自己府邸里招待他们。既然对方很受皇帝宠信，林瑞鸾也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该把陆小姐送回她房间休息了。
    “外头比屋子里冷多了，我先把门打开让屋里热气散一散，免得你出门时骤然遇冷着了凉。”
    她边说边去推开屋门，却发现屋外远远地站着个人。
    “你是......”她眼神的确不太好，又走近了几步才看清对方相貌，“陆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不对，你就一直站在外面！？”
    现在这天气，冷起来还是挺要命的。陆炳点点头表示肯定，这让林瑞鸾羡慕了起来——到底是习武的人，果然体格强健。
    “你是在等你妹妹吧？我这就带她来。”
    “有劳。”
    林瑞鸾立刻转身走回屋，“铃儿——”，她唤了一声。
    屋里没动静，一看之下，原来陆铃不知怎地爬上椅子，趴在桌面上就这么睡着了。
    “你个小祖宗......怪不得你哥不带你玩呢。”林瑞鸾笑道，“闹腾了一晚上不肯休，现在犯困了说睡就睡？”
    她思考一番，决定就留陆铃在自己屋里住一宿，于是又出门去找陆炳说话。
    果然对方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来。
    “这可不好，太失礼了。”
    “哪会呢？”林瑞鸾立刻否决，“你们在我家作客，只管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是。铃儿她乐意在我这里呆着，那让她今晚跟我一起睡就是。她好不容易才肯睡着，我偏不让你们弄醒她。”
    这下轮到陆炳没辙了，他犹豫一番似乎有话要讲。
    林瑞鸾很感兴趣地看着他，她好奇这个时候陆公子会说出什么话来。
    “既然如此只好打扰你了......但还有一事。”陆炳显得很为难，“我妹妹她从小体弱，入冬后变得尤其怕冷。”
    “我屋里点着暖笼呢，不用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林瑞鸾就给接上了。
    见对方盛情难却，陆炳只好由着她来安排。他再次为自己妹妹的任性向林瑞鸾赔礼，对方只是笑着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
    看来这人还是能交流的嘛——虽说性子傲点。
    “你在这儿等等，我有样东西给你。”
    她关照了一句，迅速回屋拿了那卷《西游记》出来交给陆炳。
    陆公子心中的困惑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大晚上的这位林小姐给自己塞本小说来是什么意思？
    看他碍于礼貌不好发问的样子林瑞鸾又想笑，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卷《西游记》是近日我从书坊里刚找到的新书，今天来时一路上还给你妹妹读过，她可喜欢这书了。我也有心为她读完整本书，可惜我这眼睛不争气，书看久了又酸又疼。”
    她边说边揉眼睛。
    “她说她想自己来读这本书，只是苦于不认识字，没法接着往下读。所以我想不妨先将书交给你呀。”她无辜地看着他，“你是她哥哥，由你教她来念书岂不正合适。”
    这话说得陆炳难以拒绝，他接过书去，这就算是答应了。
    林瑞鸾欢喜地一拍手，向他道声晚安。
    临关门前她还看见陆炳站在寒风里，手里拿着本《西游记》，一副没搞清楚状况的样子。
    “哎呀！”
    她忽然懊恼地反应过来：光顾着捉弄人了，都忘了这本书我自己还没读过呢！
    林瑞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陆铃连拖带拽地抱回床上，这小家伙现在睡得香，可她自己却失眠了。
    孙悟空大闹天宫后发生了什么，我好想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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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确有林瑞鸾其人，她是嘉靖年间的才女、诗人，在第二卷里她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代表着那些有志于求学的明代女性。
    关于西游记版本考据方面的内容我会在后续章节逐步给出。
    作为浙江人，我现在正身处全国第二大的肺炎疫区。时值多事之春，同志们务必保重身体，来日我们仍以文字相见。感谢在2020-01-29 23:59:05~2020-01-31 06:3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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