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关在房间里将近半个月, 再踏出房门时, 莫菲觉得自己几乎已经跟这个世界脱节了。
    “这也是为了你好。”
    老人一边用刷子刷洗着骡子的毛皮, 一边向莫菲致歉。
    “这个冬天，应天府城里到处都有人患上一种被称作风疾的病, 而且接触过患者的人很容易就会被传染上。在确认你没染病之前, 我们不能让你到处走动。”
    “我明白。”
    莫菲点点头, 作为现代人她更能理解隔离患者对阻止瘟疫传播的意义。
    在南京城诸多商市里, 这座六畜场是当时规模最大的牲畜市场。每天不断有大量商贩带着牲口进出，这里人群密集, 正是瘟疫传染的高危地段。
    “拜风疾所赐最近的生意差极了。好多做生意的人都出了城，集市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咯。”
    他把刷子丢进脚边的水桶，骡子呼哧呼哧喷着气, 甩甩脑袋将毛上沾着的水晃落, 一个不小心就溅了老人一身。
    “真是没良心。”
    老人往骡子屁股上抽了一巴掌，但用的力气并不大。
    “话虽如此，您看上去倒是不怎么着急。”
    “急也没用啊。哦对了, 你和其他人一样叫我老康或者康叔就成, 老是这么礼貌我有点不习惯。”
    “那就老康好了......”
    比起无影无形的瘟疫，面前这个自称贩象商人的老康更让莫菲生疑。
    在这个冬天许多外地行商都因为担心瘟疫而改变了自己的行程, 选择提前离开南京城。但老康跟他的伙计们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并不急着想将货物出手。他们在这里每耽搁一天, 除了伙食租金开销外更要算上牲口的食料成本, 累积起来的金额数目相当可观。
    况且这帮人还带着大象——虽说自己连象的影子都还没看到。
    她心中一直隐约怀疑这些回商的身份不像他们所透露的那么单纯。半个月相处下来莫菲发觉老康这个外国人汉话说得很地道, 言谈举止间也透露出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
    莫菲伸手摸了摸小骡子的背, 这匹驮畜让她不由想起自己短暂拥有过的那匹白马，可惜它没法跟着自己同行。
    骡子被她抚摸的时候显得安分了些，让身为饲主的老康在旁显得十分沮丧。
    “老康，你之前说自己是哪里人来着？不仅汉话说得流利，连名字都起得和我们一样”
    “我吗？”
    老康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看得出同样的问题他已经被问过许多次了。
    “我这个姓本来就是汉人给起的，从唐那时候就有了......”他搓搓手掌，将骡子栓回桩上，“和唐朝人来往时他们习惯用我们的国名作姓氏，从什么国来，就姓什么。”
    “这么说来你的祖国就叫康？”
    “猜对了。”
    老人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起畜棚的地面来，生意清淡的时候他就喜欢像这样照料牲口，一副闲不下来的样子。莫菲留意到他每天总会穿着白色麻布质的衣服，在干杂活时也只是在外头再披件耐脏的衣服。正如现在他前胸上也沾着泥土，在白布衬托下更显邋遢。
    “唐人管我们叫康国，也就是如今你们所说的撒马尔罕。族里有许多人经商，因此到外国定居的也不在少数。有些人像我这样干脆连姓和名都改成汉式，改信了别的教派。像你脖子上挂的那枚坠子，它的纹样就是我们家乡常见的回教图案。”
    他说着转向莫菲问道：“您能把那枚坠子借我看看么？”
    老人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莫菲取出她一直贴身而藏的那把银钥匙递给他，老人双手捧着接过去，神情虔诚。其实莫菲自己也在疑惑这把钥匙究竟为何物。这一回她奇迹般地记得自己来到此世前发生的事，连带着还有这把银钥匙和它原主的托付。
    “果然。”他握着钥匙的手还是微颤了一下，“和我们的教门出自同源。”
    他嘴里默念着莫菲听不懂的话，时不时还往她身上看两眼。
    莫菲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畜棚，这块商区寸土寸金，骡马牛羊都挤在狭小的空间彼此为邻，他们才走了几步已回到官道中央。老人随手将钥匙交还给她让她戴上，莫菲顺从地照做了。
    “我们沿着这条街散散步吧，不过近来疫情还是没有好转，我们得把口鼻遮住。”
    老康扯了扯围在脖子上的布巾，往上一拉就成了简版的口罩。莫菲没有他那样的围脖可带，就学着回人女子那样讨了条面纱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观察南京商市的风貌。老康的商队里载了不少来自中亚各国的小玩意，专门卖给那些好奇的中原人。
    为了过滤空气，她借来的面纱质地偏厚，戴上后看不清脸部的轮廓。
    莫菲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可没忘记自己目前身处嘉靖七年的事实。若是在这里就与某些人提前相遇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她索性把自己的脸严严实实地遮起来。此次和回商同行，她像回人女子那样遮面本身就不会引人注意。
    这么做也是在心里存了个念想：她期望着能有机会再见到陆炳，尽管现在他只是个十八岁的青年，尽管现在他根本不认识她。
    莫菲想象着自己出现在陆炳面前的那一刻，历史上他会在嘉靖八年入京考中武举。倘若能跟着商队顺利进京城，或许她明年就能见着他了。
    两人踩着满地的积雪、污泥和牲畜溺秽慢慢走着，莫菲逐渐察觉到有异样的目光向自己投来。
    “老康，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盯着我看啊？”
    自己明明是来观光的，不料竟变成众人注目的对象。
    这片区域主要划给西域人做生意，沿街遇到的店主和买家以外邦来客居多。他们穿着具有各自国家民族特色的服装，多数都像老康那样能说一口流利的南京官话。其中有些头戴刺绣圆帽，穿着白色衣服的胡人见到老康后热情地朝他打招呼，目光随后落到了莫菲胸前——
    他们脸上顿时闪过复杂的神情，有些人面险厌恶，但更多人流露出畏惧之情。
    莫菲留意到自己经过他们身边时这些人纷纷为自己让道，还有人向她点头行礼后就匆匆跑开了。
    “我招谁惹谁了？”
    她满腹疑惑。
    “他们看的不是你，而是你戴的那件东西——现在你可以把它摘下来了。”
    “......还不是你让我戴上的。”
    莫菲十分委屈，她知道自己佩戴的银钥匙具有某种宗教含义，但老康迟迟不肯给她解释。
    回人老者踌躇了一下，低声问道：“哈桑·萨巴赫的名字，你听过么？”
    她马上摇头。
    老康微舒一口气，看上去也轻松多了。
    “那就好，想来你也不知道那许多旧事，我只拣要紧的部分讲给你听。”老头走着走着突然一脚踹飞了挡在面前的小石子，“哈桑·萨巴赫，其人原本是我们回教中一个分支的首领，在我们的语言里管这一派叫迷途者，汉人将其译作木剌夷，其实是同一个意思。木剌夷，即是阿萨辛的源头，欧罗巴人称他们的头领为‘山中老人’。”
    回教的历史渊源莫菲的确不懂，但她完全清楚“assassin”这个单词意味着什么。莫菲秉持装傻到底的原则，继续等着老康的解说。
    “阿萨辛——其实那是讹传，本该叫哈撒辛——是山中老人手下一群专为刺杀而搜罗培养的人。这些信徒从小在木剌夷受训，学习其教义与各种暗杀的手段。刀尖、暗器、毒术、易容，但凡你能想到的没有他们不会的。刺客们坚信只有在成功暗杀目标后才有机会在死后登上天堂，他们的教义已入歧途，所作所为俱是令人憎恶的凶行。”
    他又不安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像你这么年轻的姑娘肯定不会跟哈撒辛刺客扯上关系。只是人们看见你身上佩着哈撒辛派的符记，以为你是他们的教徒罢了。”
    这句话听得莫菲哭笑不得，何止是有关系，她已经跟所谓的阿萨辛打过好几次照面，四舍五入大家都算熟人了。
    老康的话解开了她眼前最大的疑惑：若他所言不虚，萧随临别前交给自己的银钥匙就是回教里阿萨辛教派的遗物，而这一教派的特产就是刺客。不消说，无名跟阴狠的阿萨辛脱不开干系，她在临死前也给自己留下了关于中亚世界的线索。
    短时间内要吸收这么庞大的信息着实强人所难，莫菲微微捻起面纱的一角让自己透透气，再去想那纠结混乱的异国故事。
    “所幸木剌夷这一支教派早让蒙古人的军队给剿灭了，托那些老爷的福，大家晚上睡觉踏实多了。”
    老康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莫菲没有精神捧场，她一门心思在琢磨自己能跟三百年前覆灭的某个异族教派扯上什么关系。
    看她不爱说话的样子，老康也随之闭嘴任她去胡思乱想。莫菲已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返程的后半段路上再没有人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只凭短暂的两个月根本不足以让她彻底融入明朝的社会，至少今天她就学到一个新教训：别去轻易碰那些可能含有特殊象征意义的东西。
    “开心点儿，你总算从那臭烘烘的屋子里搬出来了。今晚我们吃顿好的，汉人怎么说那话来着，‘接风洗尘’？”
    他这一说莫菲才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洗澡了。
    她尴尬地悄悄凑近袖子嗅了嗅，身上衣服上都沾满了畜棚那里的异味。
    这副窘样没能逃过老康的眼睛，他豁达地笑道：“你算运气好的，至少没染上病也不会传染给别人。衣服什么的，再换一套就是了。要知道上一个单独住那屋的人最后发病了，咳嗽发烧不止，撑了半个月最后还是没熬过去。”
    “......那就更该让我换套衣服了。”
    ......
    得知她与阿萨辛们并无瓜葛后，老康待她的态度变得更热情了。
    莫菲感激之余也在疑惑：为什么对方要这样帮助自己这个非亲非故，也不是回教徒的陌生人？
    “你既然戴着那个坠子，那也不能说跟我们就毫无关系了。”老康惬意地吐出一块羊骨头，又从盘子里拿了块热烘烘的面饼去蘸肉汤，“唔，之后你得好好告诉我，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老康边嚼边说话，不小心从嘴边漏下一点食物的碎屑。他的老婆是个肩膀和胸膛都很宽阔的壮实妇人，手里拿着木勺敲了敲桌子，严厉地说了句莫菲听不懂的话。
    老太太转向莫菲时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伸手替她往碗里添了两勺肉汤，话里的意思大约是劝她再多吃点，莫菲连忙点头道谢。
    老康瞥了一眼大木勺，努力把嘴里的食物都吞咽下去后才接着开口说道：“还有另一个理由——我自个年轻时在外做买卖也倒过霉，那时候让好心人给救了。打那之后我就发誓：如果碰上别人有难，我也绝不袖手旁观。”
    他说完后老太太突然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什么，她显然也听得懂汉话，只是不大会讲。老康听罢向莫菲转译道：“她刚才说我的汉人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此话不假。你知道我改姓康，而名字也是在那个时候一起改的。我们的商队在野外迷了路，转了好久都走不出去，眼看要被活活渴死的时候刚巧有支汉人的商队经过，救了我们性命。”
    “那真是不幸中的幸运......所以你的汉名是怎么来的？”
    “当时我眼看就快不行啦，是我朋友们一直陪着照顾我才让我慢慢好过来。他们围着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一个词，让汉人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名字。后来我想，叫这个名字也不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叫康沃羯。”
    “沃羯，那这个词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译成汉话就两个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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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撒马尔罕，古称康国，移民在中国定居后常以国为姓。譬如安禄山，其名源自粟特语Rokhshan音译，姓取自安国。
    注2：Ajunlug，粟特语意为“有生命的、活的”。文中老康的汉名参考了古中国粟特人的汉字命名法。
    注3：刘郁《西使记》：其国，兵皆刺客。木剌夷即Mulahid之音译，“误入歧途者”。
    注4：洪钧《元史译文证补》卷二十四：其人善以麻叶酿酒，醉人使迷，名其叶为哈施设，故名其人曰哈施身。欧罗巴人不能言哈施身，讹而为阿杀辛。为兼顾老康的背景和中文语言习惯，老康在文中称哈撒辛（Hashishi），其余视角称阿萨辛（Assassin）。
    这一章大家终于知道无名的一部分来历了，很有背景，很有背景。感谢在2020-01-22 23:57:14~2020-01-26 22:2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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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