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这教我从何说起好呢......”
    黄锦瞥了一眼正在忙活的店主, 点心师傅将大蒸笼的盖子掀将起来，带着甘甜气息的热浪顿时把店铺里罩上一层云雾。
    “就是‘那位’, 你当然清楚他对修道之事一直很热心。”
    在外面黄锦不敢轻易议论皇帝的私事，莫菲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点头催他继续说下去。
    “他自小时候起就跟着父亲接触过些修仙求道的事，后来更是几乎将全副心思都扑在那上面。在他的授意下，我师哥也曾派出人去到深山野林甚至异邦去巡访贤士, 说白了, 都是些来历不明的方士。”
    听黄锦说话的语气他似乎对嘉靖的迷信行为颇不以为然，但至少他没将这份反对轻易表现在脸上。
    莫菲插了一句：“后来找到什么人了？”
    “贤士确实找了不少, 至于成色如何......我也不好说。”他摇摇头, “但其中有两样物件却引起我师兄的注意，他未曾对我阐明其中奥秘，所以我算是一知半解吧。”
    “其中之一就是它咯？”
    莫菲早迫不及待地将木盒摆上桌面，她断定黄锦说着番话就是冲着盒中之物来的。
    “收起来，收起来。”
    黄公公摆着手说道, 他似乎很不想见到这东西。
    “此盒中装的东西确是件奇物, 师兄说光看这木盒便知它不是产自中原, 而更像是西域诸国的风格。若真如他所言，盒子可能是从默德那流传过来的，而默德那原是回人的祖国——这些你大概不清楚罢？”
    莫菲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便随口表示自己的确不懂。黄锦自然想不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女子竟是来自另一个时代, 而她从网络上了解的那点关于阿拉伯地区的知识比大部分明朝人都多。
    她想起无名临死前提及天方国, “天方夜谭”这个词语唤起莫菲更多的联想：无名和萧随都有意将她的注意力引向遥远的中东, 他们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回人虽不尚方术，但我朝从洪武皇帝开始便有回人在司天监任职。他们的学者尤擅天文历法之道，也有自己的回历。我朝开国后一直采用《大统历》纪年，但其中也有些瑕疵，便有人拿它来与回历相印证，发现彼国历法中颇有可取处。”
    “既然是天文历法，那就跟星象扯上关系了对吗？”
    “好姑娘，一点就通。”黄锦赞许道，“那位自然也是重视历法的，毕竟农耕畜牧都得依时而定，历法越是准确对百姓们越有好处。另一方面么，回人善推算日月交食及五星凌犯等天相，因此颇合那位的心意。”
    莫菲摸了摸木匣：看来这匣子的原主跟黄锦说的历法学问脱不开干系。
    黄公公的语气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历来懂得堪破天机的人要么为皇帝所重，要么为其所忌，通常是两样全占。萧随临行前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莫菲，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
    “多谢黄公公提点，我已经明白了。”
    “那敢情好......嗯，你明白什么你就明白了？”
    黄锦大感诧异，自己还有满肚子的牢骚要发，结果面前这女子来一句“明白了”就掐断了话题，这让著名话痨黄锦难受得不行。
    此时此刻莫菲很难再去体谅黄公公那点小心思，她心中有一股迫切的欲望，很想尽快躲到个没人的清静处，好好琢磨萧随留下木匣的用意。
    ......
    不知不觉间陆府上下关于“莫菲半夜训斥陆炳”的故事已经传开了。大家谁都没有主动议论，但在彼此目光相交时那眼神已经将此事置于不证自明的立场。如果说一天前还有谁只将莫菲当做客人对待，那么现如今所有人都已对她改观了。
    毕竟京城里能训得陆大人一点脾气都没有的狠角色，不是陆夫人还能是谁？
    “你们老跟着我干嘛呀？”
    可惜莫菲对这份尊崇实在避之不及，她现在就想找个角落静静地蹲一会儿，却发现走到哪儿都有人用殷勤热切的目光看着她，问她是否还有什么需求。单单一个中午她就说了不下十次的“不用”和“谢谢”。
    “江涟。”她唤了声侍女的名字，对方已经很自觉地将自己当成了未来夫人的贴身丫鬟，用堪比瞬间移动的速度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姑娘有何吩咐？”
    “......你来得倒快。”莫菲捧着受到惊吓的小心脏苦笑道，“我什么都不想吩咐，你只管替我到外边跟大伙说一声我实在没什么需要的，让他们留我在这里呆一会儿。”
    江涟很有眼力见，领会了莫菲的意思后她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此后果然风平浪静，再没有人来拿些琐事来打扰她，甚至无人来提醒她错过了午饭。
    莫菲坐在自己的空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研读羊皮纸上的内容。刻有精致浮雕的木匣被她搁在一旁，显然匣子里的东西才是自己应当关注的线索。
    细读之下她才意识到那羊皮纸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只是件古董。莫菲不知道这份手稿的历史究竟有多么久远，纸上用不同文明的语言密密麻麻地记述着什么。绝大多数内容莫菲都看不懂，唯独有几个单词是用英语拼成的，这让她勉强得以辨认。
    “梦。”她下意识地念出了那个词，眼前的图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莫菲揉揉眼睛，刚才在点心铺里那阵迷眼的水雾似乎还盘旋在她的屋子里，让她在阅读时越发感到困难。
    同样的一句话被不同语言反复抄录，这或许是过往那些研读者们在尝试破译羊皮纸上的内容。其中甚至还用毛笔写上了一个字。
    “等”。
    笔迹小而工整，不知为何，莫菲相信这一定是萧随留下的字迹。他一定也在尝试解读这份手稿，却不知为什么他要把这项未竟的工作交给自己？
    莫菲闭上眼睛回忆一阵，或许是在自己协助东厂搜集进出京城的商人信息时无意中暴露了自己懂得英语？
    现在再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了，萧随并未公开她的这个小秘密，而是选择将自己所追逐的谜题托付给她。依靠萧随留下的片段与她半猜半识的翻译，那句话的结尾让她给读出来了。
    “等你进入梦乡”。
    这是句含意不明的话，却让莫菲打心底生出一种畏惧之情。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学者为这卷羊皮纸而陷入痴迷，来自不同时代、国度的人们用各自的语言试图去做同一个梦，穿透岁月的执念现在传递到她手中，而她也逐渐明白了。
    “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进入梦乡。”
    从星空中坠落的记忆，穿越时空的奇遇，亦假亦真的明朝世界。这一切都无法用常理来衡量，但如果视之为梦的话......
    “有什么东西把我拉进了这个梦里。”
    莫菲作出了判断：陷入梦境而不自知的自己被困在这倒错的时空中，即便短暂从梦中惊醒也会再次入睡。所以自己曾在锦衣卫的案卷房中发现许多个由自己留下，自己却丝毫不记得的记号——那些都是不同梦境中的她试图唤醒自己而作出的挣扎。
    迄今为止她仍未能摆脱常理的束缚，而正常人的理智能引领她走的路仅止于此。此后便要踏入疯狂的领域，她不清楚自己有没有那份资格与勇气。
    有人轻敲了她房间的门，敲门声将她从无限的遐想中拉回现实，她这才惊觉天色已暗。
    “来了——”
    莫菲匆忙答应一声，将羊皮纸塞进匣子去里。原本羊皮纸里还裹着一把古董钥匙，只是莫菲还没有那么充足的精力去接着研究它。
    陆府里也只有陆炳会主动来将她从自己的藏身处赶出来，“连午饭也不吃，怕不是要跟着去修仙？”，他这样问道。
    “实在是没胃口嘛。”
    听到她的回答，陆炳立刻想起她昨天刚见证过血腥的场面。
    或许她还没能从恐惧中走出来。
    想到这里陆炳顿觉自己未免太不近人情，他忖了忖，又开口吩咐厨房先去准备些糕饼点心放着，等她有胃口了再吃。
    “真是的，你当我跟铃儿一样在房间里藏点心啊。”
    莫菲有点哭笑不得，她已经做好了被陆炳教训的心理准备，谁知对方还真拿自己当小孩一样由着。她不想让陆炳为自己担心，便打起精神要人给自己送碗清淡的米粥填填肚子。陆炳这时脸上方现喜色。
    他待我倒真是上心，莫菲这样想着。
    以往这份关怀会让莫菲觉得开心，可在看过萧随留下的手稿后，她逐渐开始感觉眼前所见皆为虚妄。饥饿不再困扰她，食物也无法再诱惑她，连陆炳这个人在她心目中都像个一触即破的幻影。
    “自己还没吃饭吧？好意思来教训我。”
    她小小怨念了一句，但陆大人一脸“我就好意思”的表情，陪着她直到她喝完那碗粥才算放下心来。
    莫菲放下手中的白瓷碗，呼了一口气——食物或许是虚幻的，但喝到胃里的确能让她恢复一些精神。
    她以手托腮看着陆炳，对方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敲打着桌面，大概在思考着明天宫里的安排吧。
    这个家伙真是有点让人讨厌的地方，莫菲在心里暗想道，平时老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地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想到自己若从梦中醒来便再也见不到他，心里的确会有些隐约作痛。
    若耽于梦中永不醒来，或许也不是坏事。
    陆炳注意到她在看自己，隔着桌子向她回以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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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殊域周咨录》卷11：默德那，回回祖国也，地近天方。明朝人所说的默德那即麦地那，指代阿拉伯国家。
    注2：《殊域周咨录》卷11：本朝洪武元年，上改太史院为司天监，又置回回天监。回人很早便参与了明朝的天文历法工作。
    注3：《明神宗实录》卷184：且该监见有回回历科，其推算日月交食及五星凌犯最为精细。明朝开国后即采用大统历，其中有若干缺陷，而回历在推算天相上有其优势。
    注4：Palimpsests，即羊皮纸的复写本。古代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羊皮纸颇为珍贵，因此人们会在擦去上面的字迹后反复使用。复写本里被覆盖的文字往往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注5：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即莫菲曾在噩梦中听见的祷文，它其中一部分的译文为“候汝入梦”，这便是莫菲解析穿越之谜的入手点。喜欢南镇抚司幻想夜请大家收藏：(663d.com)南镇抚司幻想夜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