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曲折

    在与陆家走得近的那群人中，顾淮青算是个和莫菲挺有缘分的人。
    两人初遇于南镇抚司的牢房, 她的没心没肺给顾淮青留下了深刻印象：鲜有人能在锦衣卫的拘禁下还能这么轻松地同旁人打招呼, 更别提她还反客为主地参观起囚室旁的刑具来。
    他倚在门帘边上闭目养身, 虽然第二天自己不用随陆炳参与□□的仪仗，但这也意味着原本由他批览的公文暂时都压到了自己身上。随时随地进入休憩状态已经成了一项必备技能, 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将莫姑娘送回陆府后自己还能将就着补一会眠。
    正当他深吸了一口气, 逐渐放松头脑的时候，车厢里响起了对方的说话声。
    “我听陆大人说，他的家人大概在冬至节前就从嘉兴回来了。”
    淮青先是一愣，继而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将布帘挑开了一道缝, 好让车前灯笼的微光照进车厢里。借着这点亮光, 他看见莫姑娘也在意味深长地瞧着自己。
    “两个月里就要走个来回, 这趟行程想必既仓促又辛苦, 不论陆伯父他们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路都不容易。”她继续说道, “我听说铃儿坐不惯船，一在船上呆久了就头晕难受，可有这事？”
    毕竟是在陆府住了两个月, 同陆家兄妹朝夕相处，这些小事也让她知道了。淮青拿不准她问这个问题有何用意，只应了一声“嗯”。夜间的疲倦让他的头脑也迟钝了下来，在话题涉及陆铃时这种迟钝体现得尤为明显。
    “我猜也是, 铃儿的身子特别弱, 这样的长途跋涉连成人都累得够呛, 何况她一个女孩子。”
    “按往年的经验看，等回到家后她非得躺上好几天才能缓过劲来。”
    说话的同时，陆铃那副委屈巴巴的面孔不觉浮现在淮青的脑海中。两人几乎在一块长大，他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其家人少多少。年幼时他们还是玩伴，只是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意识到了男女有别。是淮青开始主动与她保持了距离，此后再去陆府作客，见到铃儿时也只是有礼貌地远远问候。
    时光让彼此间的友谊渐渐冷却，只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萦绕在他心里，成为他多年来珍藏的隐秘和遗憾。随着陆家地位的不断攀升，这种遗憾变成了一道鸿沟，将维系着他们之间的那点缘分从中撕裂了。
    “之前陆大人告诉我，他在郊外准备的这座院子其实是预备送给铃儿的生日贺礼。铃儿是个贪玩的性子，在家时总有长辈约束着，偶尔也该让她溜到外头透透气。”
    车厢里的那个人影顺着马车的颠簸，自在地摇晃着身子。顾淮青开始跟上她的想法了——她要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虽然现在他让我暂时出城避一阵子，但这终归是给铃儿准备的宅子，我一个人住着也孤单。等伯父伯母从嘉兴回来后我想着能不能把铃儿也接来陪我住一阵，一来让她好好休息，散去一路上积累的疲乏；二来我们也能做个伴，相互陪着解闷。”
    顾淮青的身子不觉坐得更直了。
    “我看淮青你平时也挺忙，要不要偶尔也出城走一走，散散心？”
    少年人总是倔强要强，像顾淮青这样的后起之秀更是时时刻刻要注意自己的仪态形象。可在莫菲提出那个隐蔽的建议时他的嘴角仍忍不住松动了一下。淮青轻咳一声，定了定心神，这才礼貌地回绝道：“多谢莫姑娘关心，只怕就算我有心出去逛逛，陆大人也不肯放我走。你在时有些事他尚可交给你来，你不在时还得由我来替他料理杂务。”
    “他那边的事情要紧，我这边的就无关紧要咯？”
    莫菲佯作不满地抱怨道。
    “临分别时他才答应过的，说我但凡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托人来给他传个话，可是该托谁呢？总得有个人时不时来我这看看才晓得我需要什么吧。亏他还说得信誓旦旦，男人的话真是靠不住。”
    “您误会了，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大人的意思是有些事他没法亲力亲为，就得有个人替他去办。”
    在陆炳身边跟得久了，近墨者黑，莫菲把他那套胡说八道糊弄人的把戏学得相当到位。
    “所以淮青啊——”
    莫菲悠然说道，她的声音听在淮青耳中像个邻家姐姐一样亲切自然。
    “以后还要辛苦你多跑跑腿，我和铃儿有什么事就都拜托给你啦。”
    以头脑灵光著称的顾淮青一时也觉得她这番话说得十分在理。
    习惯了用礼貌来掩盖本心，南镇抚司里最年轻的顾淮青简直把自己塑造成了陆炳的翻版，只不过他比陆炳显得更开朗圆滑。此时此刻莫菲的一番话却唤起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让他终于做出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反应来。
    “多谢莫姐姐的美意。”
    他识趣地改口了，既然对方已将话说开，自己也不用再藏着掖着。
    “我有个......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问！”
    莫菲果断接上了话，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青年只能苦笑着挠了挠头，有些踌躇地问道：“听说陆大人曾跟礼部尚书严大人家商量过他妹妹的亲事，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能让这个循规蹈矩的家伙主动开口已经是个不小的成就了，但他问的问题却让莫菲觉得十分为难。
    她的沉默已经明确无误地点出了真相。
    淮青心里刚涌起的那丝微弱希望又熄灭下去了。
    “既然是陆大人的安排，自然不会有错。”
    他机械般自言自语道，言语间已无平日那股灵活生气。
    莫菲绞着手指，暗自也在心中替淮青发愁——她愁的不光是因为淮青那段无望的单恋，更是因为她知道按着正常历史发展下去，严家最后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铃儿如果嫁过去最后等待她的只有无尽辛酸，与其让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踏上不归路，还不如让淮青这样地位虽低些却更坚实可靠的人来陪伴她。
    “生在官宦人家，也是身不由己。”
    她咬了咬嘴唇，最后发出这么一句感慨。
    铃儿固然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她又能好到哪去？尽管最近和陆炳之间的关系有了疾速进展，但难保在政治联姻的巨大利益面前他不会作出违心之举。淮青的忧虑即是自己的忧虑，此时此刻两个原本没什么交集的人反倒互生同病相怜之感。
    “总而言之。”莫菲强打精神说道，“这桩亲事能不能成眼下还很难说。就算是陆炳那个横行霸道的家伙，终归还是要考虑一下妹妹的意思的。铃儿未必就非成严家媳妇不可，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车厢里的两个乘客各有各的忧虑，反倒在车厢外吹着冷风赶着马车的何子最没烦恼。如今他吃得饱穿得暖，又被锦衣卫的官员收为佣人，境遇较之前更胜百倍。他自得其乐地哼着不成调子的戏曲，手里还牢牢攥着缰绳。
    “驾！”
    他忍不住吆喝了起来，过去在他只能像个过街老鼠般在暗处躲着，现在却能在宵禁后公然让守军给自己开卡放行了。偶尔遇到有盘问的人，让顾淮青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应对两句也能通行无阻。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位顾大哥来时路上还同他有说有笑的，现在却是一脸忧郁，和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
    “黄锦？”
    没人答应。
    “黄锦！”
    嘉靖闭着眼睛，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句。
    “回皇上话，今天黄公公不当值，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奴才即是。”
    “嗯......。”
    嘉靖仰起头来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跪在面前的宫人，这个太监的样子很是面生。
    王高才跪伏在他面前，头也不敢抬地就这么等着他的吩咐。
    “罢了，朕仍叫你黄锦就是。”
    “是！奴才黄锦在此。”
    太监的反应很迅速，他的头压得离地面更近了些，惶恐地等着皇帝的下一句话。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皇上，已是子时了，您看是不是该早些歇着，龙体要紧......”
    “嗯？”
    皇帝仿佛觉得有趣地哼了一声，吓得王高才几乎趴在了地上。一滴冷汗从他颈间滑过——莫非刚才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皇帝不快了？
    “日升，日落，自有规律，岂是你一张嘴能左右的。”
    嘉靖语带嘲笑，他这句话让王高才紧张到膝盖发软。
    这是他头一次单独在皇帝身边伺候，要是让他留下什么坏印象，自己在宫里的前途也就到头了。
    “算了，朕刚才一时眼花把人给认错了，你确不是黄锦。”
    他一甩袖子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若是黄锦来伺候朕，他就不会说这句话......你下去罢，叫你时再进来。”
    “是！”
    其实王高才只听见了“再进来”三个字。
    总算皇上没有彻底否定自己，他的精气神瞬间又恢复了。
    待这间寝殿里再无旁人后，嘉靖重新回到了蒲团上，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盘坐，而是直接跪了下来。
    朝向自己生父埋骨之处的方向，他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
    父亲。
    他在心中默念道。
    父皇。
    走了十七年的风雨路，父子间终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了。
    为这一日，他足足等了十七年。
    ※※※※※※※※※※※※※※※※※※※※
    为了迎接一周目结局，我也要打起精神维持更新进度了。
    啊，第二天还要上班，想来就悲伤。感谢在2019-12-30 01:11:10~2019-12-31 02:0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SSSSouttar、西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塔库栗的甜甜圈小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喜欢南镇抚司幻想夜请大家收藏：(663d.com)南镇抚司幻想夜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