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

    莫菲把字条压在桌面上的茶杯底下, 开始四处走动整理着屋里的摆设来。
    只是她的注意力还一直集中在那张纸上, 脑中反复默念纸上数字。
    陆炳坐在旁边注视着她在屋里瞎忙活：他的卧室本来就很整洁, 根本用不着她去收拾。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经总结了好几个莫菲专属的小动作——每当她情绪变化时，表情或肢体动作里总会不经意间有所表现。
    譬如在尝试隐瞒某些事情时......
    “这次又想藏什么？”
    陆炳低声念道, 站起身走向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一润因高烧而发干的喉咙。
    他拿起了字条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假象来，眼睛却一刻不离莫菲的身影。
    “接下来八成会故意摆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好让别人无暇向她提问吧。”他默默猜测着。
    果然，莫菲的动作渐渐快了起来。房间里那些摆设被她挪来挪去, 做的尽是多余的工作。
    “这些活让下人做就是了，无需你亲自动手。”
    “我乐意嘛。”
    她嘟囔了一句，心思非常好懂地看向了陆炳手中的字条——接下来会为了不被人看穿自己的心虚而和对方保持视线相接吧？
    莫菲的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后又镇定地与他对视着。
    陆炳心中暗笑：想法全都写在脸上了，还想诈我？
    尚不知自己已经被对方吃透心思的莫菲状若无事地退了出去, 她轻轻掩上房门, 抚着胸口深呼吸了一下。
    “千万别忘，千万别忘......”
    莫菲迅速摸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将自己记下的那几段数字抄在了纸上。她刚做完这连串的动作，就有一个不速之客造访了。
    那个人一身红袍子，站在卧室的门口看上去像是已等了好一阵子。
    “咦, 您怎么来了——”
    她完全没想到此刻司礼监的使者已经驾临陆府了。
    ......
    “莫姑娘, 咱俩有段日子没见了？”
    王高才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向她寒暄着。
    莫菲谨慎地应了句客套话，随后闭上嘴, 能不答腔就尽量免答。
    太监的鼻子尖又挺, 像只猎狗般在空气中东嗅西嗅。
    他端出了最和善的笑容问起陆炳的身体状况来：“据说陆大人昨晚忽患急病？这可真不巧, 偏偏接下来他还得领衔郊祭日里地坛的仪仗......如今这可得重新安排安排了。”
    他的声音放得缓而亮，好让莫菲听个清楚——原本陆炳应该伴随在嘉靖身边陪同祭天，而现在宫里的意思却要将他降到地坛的仪仗去。莫菲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强作镇定地顺着他的意思回答。
    “陆大人昨晚夜巡回来不知怎地就开始发起烧来了。”她观察着太监脸上的表情，对方也很配合地做出副关心的姿态，“今早家里刚请了大夫来看过，替他开了个方子抓药煎服。现在烧还没退，似乎人也相当疲乏。”
    太监满怀同情地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成，您得劝着他点儿：公务是忙不完的，衙门里不管缺了谁也总有人能顶上来接手，要是太拼命把身体熬坏了可就得不偿失了呀。”
    他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莫菲不知道对方究竟能从自己的回答中获得什么信息。
    目前为止王高才的表现无可挑剔，只是拣些无关紧要的话说，只字不提探望陆炳的事。他的头往门外探了探，似乎觉得差不多是辞行的时候了。
    正待起身时，陆府的一个丫鬟却端着茶点轻轻奉到了他座边的案上。
    “王公公有心了，我家大人很承您的情，只是如今患病不便下床。您特意来探望他，我们却没好好招待您，实在是失礼。”
    “别介，咱和陆大人这不都是老熟人......么。”
    王高才瞟了一眼托盘上的瓷碟，话头停顿了一下。
    他将手伸向碟子底下，似乎摸到了小块什么东西。
    太监不动声色地看了莫菲一眼，随后地将东西收进袖中，接着未完的话说了下去。
    “今天本该黄公公来的，但您也知道他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宫里那些事总缠着他，他是想来也来不了，这才让咱家来代为探望......您替他给陆大人带个好儿，也请陆大人多多保重。”
    王高才轻甩衣袖，站起身来向莫菲道别。后者一直将他送到了府门口，直看着他的车驾消失在视野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答得不错。”
    “啊！”
    不知什么时候陆炳没声没息地站在了她背后，吓得她心脏都颤了一下。
    “你这人！不好好回去躺着，出来干什么呀......”
    莫菲满肚子怨念，看在对方是个病号的份上这才没冲他发脾气。然而陆炳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病人，他已经换上了外出穿着的装束，巧妙地将自己的疲惫和虚弱藏了起来。
    “我再躺下去，怕不是南镇抚司都要跟着别人姓了？”
    陆炳扬起眉毛看着她。
    “你这回应对得倒是很好，若非王高才最后透露的那番话，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连黄锦都被约束在宫里了。”
    “你是说黄公公他也被皇上给......”
    “那倒不至于。”陆炳摆了摆手，“黄锦跟随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对他多少还有几分信任。想来只是变相地禁了他的足，不许他与我接触罢了。”
    但陆炳说话时的语气也并不太确定——他拿不准在嘉靖的心目中究竟还有多少人能让他觉得信任。
    就在他们两人说话的当口，已有陆家下人牵着马车来到了府门前。
    陆炳一指车厢：“上去再说。”
    “去哪？”
    莫菲跟不上他的变化，之前还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修养，这会怎么就说要出门？
    “去哪儿你说了算，你不是已经知道周兄那封信的意思了么。”
    “呃......”
    猝不及防就这么被人给戳穿了心思。
    莫菲发现和这些奸诈之徒相比自己还是过于厚道了。她怀着侥幸心理无辜地看着陆炳，但对方眼中全无耍诈或揣测之意，陆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
    莫菲瞬间被他打回了原型，只能乖乖地爬上了马车。
    她还有些不甘心，但陆炳已经钻进了车厢继续用刚才那种表情看着她，她只得服软——
    “去南镇抚司。”
    她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陆炳点头，示意车夫即刻上路。
    挨坐在陆炳的身边，她还是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不住向外散发的热量。陆炳显然还在为病所扰，只是表面功夫做得足，让人轻易看不出来。
    “偶感风寒不要紧的。”
    他平静地回答着她心中的疑问。
    最近总感觉陆炳这厮能看穿对方想法似的，自己还没来得及问呢他就抢答了！
    莫菲对他这种不讲道理的聪明怨愤已久，只是考虑到自己打不过对方，只得忍气吞声。
    越来越感到自己处处受制了......
    莫姑娘认命地靠在后座上，仰头看着车厢顶上木板的纹理。陆炳也在旁闭目养神不说话，表面上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但病躯终归是病躯。
    她心疼着他的处境与疲惫：陆炳久伴在喜怒无常的嘉靖身边，每日何尝不是如履薄冰？这样的日子多过一天都让莫菲觉得心焦，但陆炳却视之为稀松平常。她侧过头去无言地看着他，就算在这种时候他还是保持着如常的耐心和风度，不主动强迫她开□□待自己的秘密——
    “......周大人写的那串数字，是档案的编号。”
    莫菲忽然开口了，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注视身边的男人。陆炳闭着眼睛缓缓点头，他的手无力地在额上试探了一下自己的体温：如今在车厢里没有旁人看见，他可以稍稍放松一点了。
    “还记得先前你强迫我去背那一大堆的礼仪规矩么？”莫菲靠在他的身边轻声问道，陆炳的胳膊微微颤动了一下，像在发笑。
    “还笑我！”
    莫菲气呼呼在他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可惜他的手臂锻炼得极结实，莫菲使足了力气也拧不动他。
    “别闹，继续说。”
    “......总之那天我辛辛苦苦背了一大堆东西，最后刘端告诉我那些都是你糊弄我的，其实根本用不到！但我在南镇抚司的书库里呆了这一下午，倒是把你们公文归档的规则给弄明白了。”
    她继续回忆着自己的见闻，而陆炳只在她停顿时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排在前头的天干和地支是档案归类的大项目，中间的数字则代表了书籍序号。末尾那几个数字我还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等现场翻到书才能弄明白。”
    “大概，是年份。”
    陆炳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年份？”
    “周兄所指的......应该是书中记载的年份，甚至是具体的日期。他在仓促中给我们留下的这条线索不会太复杂，更不会故意设什么障碍引我们去猜。他只是把需要的档案用这种形式告诉我们，以免我们被误导......”
    他说话的声音格外地轻，莫菲抓着他的手臂摇了摇。
    “别说啦，我已经听明白了。”
    陆炳无力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马车很快赶到了南镇抚司门口，陆炳率先走下了马车。
    “我们去书库吧。”
    他又恢复了往常那精神十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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