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演员

    莲如面色平静地看了看身边的无名, 眼见那三人离自己越走越近，此时再想把无名藏起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站在我身后, 别乱动也别说话。”
    他不动嘴唇地向无名发出指令，却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任何回答。莲如往旁边微微移步，刚好挡住了无名的半边身子。
    “有道是阎王易躲, 小鬼难缠......”
    莲如自言自语着，他已经换上了一副无懈可击的笑容，准备应付那三个狭路相逢的锦衣卫。
    “咦，这位师父好面熟啊？”
    眼最尖的是颜朔, 毕竟半路上站着个和尚他想不注意也难。莲如入僧录司不过短短半年，多数人对这个安静的阐教僧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毕竟僧俗有别, 官员们不太熟悉僧录司里的体系完全正常。
    也就是颜朔这样需要时常留意百官动向的人会记得莲如的存在。
    “颜大人，还有陆大人, 真巧在这碰到两位。”
    莲如首先开了口，他这番话引得三人都朝他脸上看，颜朔很快就想起了此人的身份。
    “居然是僧录司的阐教，这吹得是什么风, 连您这不怎么出门的人都来大街上转悠了？”
    颜朔怀着纯粹的好奇打量着莲如，他平时很少把手伸到僧录司去，僧官对他来说一样是珍稀物种。
    “走访走访街坊罢了。”莲如捻着佛珠坦然答道, “京城里虽然多数人愿信我佛，但亦有不同教派在民间传播。身为阐教, 了解其情是我的责任。”
    “信众多了生意才好做啊。”
    颜朔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 在他看来莲如只是个勤勉称职的僧官, 而吸纳信众及了解异教动态都只是他职责所在。官做到这份上已不再是单纯的僧人了，僧录司里的高僧们同时也是掌握着大片土地的地主。
    由于税赋政策上的优待，这些僧人的财力一点也不弱于那些民间豪强。
    “颜大人此言差矣，我与信众相交不过谈个缘字，绝无强求他人皈依的意思。倒是您若得闲也请来我寺里坐坐，我们或许会聊得来呢？”
    “嘿！那算是去寺里拜佛还是去官署拜官呢？”
    “为寺庙，或是为官署，全在您自己心证罢了。”
    颜朔看起来很有和对方斗嘴的兴致，陆炳斜了他一眼，让他不要到处招惹是非。
    莫菲懂得他的心意，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把莲如从颜朔的纠缠中解脱了出来。
    “莲如......师父？”
    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僧官，究竟该叫他的法号还是官职？
    “您大可放得自然些，莲如就是莲如，不用加别的头衔。”
    和尚看出了她的尴尬，微笑着为她圆场，“我看锦衣卫的诸位总是来去匆忙，这就不耽误各位的时间了。”
    他像个平凡的出家人那样双手合十向他们行了个礼，这在官场上又显得十分稀罕了。莫菲连忙也向他还礼，身边两个大男人在这种场合都有些发愣，都不及她这个姑娘反应快。她抬起头来，正看见莲如身边的那个小沙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糟了......
    莲如早就想到无名这种惹祸能手带在身边容易出事，此刻她正背着那个包着火铳的长包袱，满怀兴趣盯住了莫菲。
    “这位小师父，我们是不是见过？”
    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莫菲心里发毛，她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去似乎没有和什么和尚有过接触。
    “啊——姑娘是忘记了，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记得那是......”
    无名的瞎话张口就来，莲如果断用肩膀把她挤到了一边去，陪着笑给莫菲道歉。
    “新收的弟子脑子不灵光，姑娘别忘心里去，他就是这么个迷迷糊糊的样子老爱认错人。”
    “我倒觉得这位小师父看上去也很眼熟，只是不知您怎么称呼？”
    她越看无名也越觉得似曾相识，眼见无名又要开口，莲如连忙打断了她。
    “他是我寺里圆字辈的弟子，入门时间最短，前头的师兄们把字都取完了，轮到他时排到一个济字，对！他的法号叫圆济。”
    “原来是......圆济师父啊。”
    莫菲好不容易才能一本正经地憋出这句话，颜朔早在一旁笑开了，连往常冷峻的陆炳此刻也忍俊不禁。
    “这法号真是，挺别致的。”
    实在想不出什么能夸的了，莫菲迅速岔开了话题。
    “我和圆济师父过去也许真见过，只是我锦衣卫同僧录司不常往来，所以彼此也没留下什么印象，不过这不就认识了嘛。”她和善地看着伪装成小沙弥的无名。
    莲如对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很有好感，他笑呵呵地看着莫菲，浑没介意无名从背后散发出的阵阵杀气。
    “这位......圆寂师父。”连颜朔这样的人都哽了一下，“是新来僧录司的？我和莲如师父虽然也只见过几面，但毕竟名录上有他的法号。倒是圆寂师父您这么罕见的名号，我若见过一定会有印象，敢问您是几时入僧录司供职的？”
    他问这话既因为好奇，也出自他的职业敏感。
    莲如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心中已经在暗道不妙：无名身上带着的长包裹太显眼，连陆炳也注意到了这件不寻常的行李。
    越是迟疑越能引起颜朔的兴趣，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视线不断在无名的脸和她身上的火铳包裹间游离着，心中思考着该用什么借口逼迫他们打开这个包裹。
    “文明，颜朔怎么了？”
    莫菲倒退两步，轻轻在陆炳耳边问了一句。
    “狗闻到骨头了。”
    陆炳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回答道，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也配合着颜朔走上前去。两个锦衣卫像饿狼般盯上了乔装的无名。
    “两位是对我这弟子的来历存疑？僧录司的每名僧人都有登录在册，若两位感兴趣，大可随我去司里一览究竟。”
    莲如转向颜朔开口说话，试图将两人的注意力引走来为无名争取更多时间。颜朔缓慢地点着头。
    “正巧郊祭在即，听说今年的祭典上增设堂祭一项，我们也得相应地做出变化呀......”
    他一边回忆着刚才从陆炳口中听到的消息一边编织着语言：“我知道僧录司也归礼部管，到时候堂祭参礼的人里也包括僧录司的各位师父。为求稳妥，如今对僧录司里的人我们也要逐一排查，打扰到各位了，真是多有得罪。”
    颜朔用不可质疑的口吻将这现场捏造的政令说得仿佛已是既定事实。他抬起拐杖轻点一下脚前土地，陆炳即刻会意。两人屏住了呼吸，目光锐利地盯住面前的僧侣。
    “若真是如此，我自然理解。”
    莲如温和地回答，在颜、陆二人的注视下他的呼吸依然平稳如常，眼中不见有任何逃避的神色。他反而大方地推了一把无名。
    “圆济，既然两位大人有话想问你，你就回答罢。”
    他推的这一下用劲有点大，无名重伤初愈还站不稳当，被莲如这么一推几乎就要摔倒。她身体顿失平衡，直直地跌了一下——
    “呀！”
    她单脚跳了两步，扶着路边的墙根才算站稳。无名原本就有腿伤，这一推一跌间显得十分自然。陆炳不禁看向颜朔，后者极微弱地点了一下头。
    颜朔自己就是个瘸腿，一眼就能看出那些自称有腿伤的人究竟是真是假。无名的动作在他看来完全就是个伤员应有的反应。剧烈的动作扯到了无名的伤口，她呲了呲牙，屈下身去摸腿上的伤处。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莲如对弟子这幅痛苦的样子似乎毫不关心，无名扭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盯着无名的背影，忽然斥了一句。
    “圆寂，好言劝你你不听，出家人强要什么面子？又有谁会真地笑话你腿脚不便！”
    莲如的语调极为严厉，他这喝斥徒弟的威严模样倒真像是个身居高位的僧官了。无名只当没听见他说话，手扶墙壁缓缓让伤腿平稳地踩在地上。
    莫菲不明就里，只道无名是个伤员，急忙凑上来扶住了她。
    无名踉跄着抓住了她的胳膊，看向莲如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忿恨，她沉默了很久，忽然爆发了：“师父你就知道训我，可我......我偏不要拄那东西！”
    她猛然抬起头，眼中迸射出不甘与愤怒的神采：“我的腿好好的拄什么拐杖，我明明能走！”说着一把扯下了身上的长包裹丢到了地上，离颜陆二人只有一步之遥。
    莫菲怕她激动之下加剧腿伤，紧紧搀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动。
    “让三位看笑话了。”
    莲如摇了摇头，显得面有愧色。
    “我这个小徒弟原本是爱闹腾的性子，忽遭意外折了条腿，一时接受不了事实......我劝他平日里出行要拄拐杖，他却逞强不肯听。哎，这脾气......”
    他连连叹气，对地上那包裹却是不理不睬。
    “原来是这样。”
    莫菲闻言，不禁对眼前这个小沙弥心生同情。
    她回头看了看颜朔，同为肢体残疾的人颜朔对眼前这幅景象却不见丝毫感触。她对他们的冷漠有些气恼，便伸手抓向那落地的包裹。
    身边四个人，四双眼睛注视着莫菲伸出去的那只手。
    “小师父拿好。”
    她捡起了包裹塞进无名手里，无名的样子显得迷茫又委屈，她可怜兮兮地看了莫菲一眼。
    “要听莲如师父的劝，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年纪尚轻，好好养身子以后或许还能有行走自如的一天呢！”
    莫菲尝试劝解眼前这个执拗的小沙弥，无名咬了咬嘴唇，犹豫了许久才非常勉强地点点头，接过了那包裹。
    她的眼眶有些红，看样子几乎要给气哭了，莫菲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又求助地看向莲如。
    “莲如师父也别动怒，小师父只是一时心里气苦，过阵子也就想开了。”
    “姑娘您心好，只是我这徒弟性情特别顽劣，无法以常人待之......”
    无名听见这话慢慢地转过头来，背对着另外三人，冲莲如露出了胜利的狡黠微笑。
    看着这个好惹事的家伙，莲如的脑袋不禁又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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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