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与暴徒

    这个姑娘能胜任黄册的校对工作么？陆炳心中怀疑与好奇各占一半，他并不怀疑莫菲是个能念书识字的人，比起寻常百姓家的女儿确实强上不少，但说自己懂得做账方面的事恐怕还是太逞强了。
    莫菲一声不敢吭，等待着陆炳作出决定。
    尽管事过很久以后陆炳评价自己当年“纯粹是闲得没事干了”、“吃饱了撑得”，这位刚用过午膳（且吃得很饱）的陆大人还是给了莫菲一次机会。陆炳的目光扫过庭院，目视所及处侍从们即刻停下手里的工作，静候长官命令。他朝着离得最近的两个人各吩咐上几句话，两人领命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其余人见陆炳点了点头表示没什么事了，又重新回到了眼前的活计上。
    “你的手下们好有规矩啊。”
    莫菲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
    “最讲规矩的人你还没见到呢——可惜他现在还不是我的部下。”
    “啥？锦衣卫里还有不服你管的人？”
    她并不清楚现在的陆炳只统率南镇抚司，还以为所有人都唯他马首是瞻呢。这句话小小地引起了陆炳的共鸣：锦衣卫里赖着位置不肯走的老油条实在太多了，早晚要把他们一个个剔除出去。
    毕竟在他心目中，可堪托付信任的人少之又少。
    “只要你踏实肯干，做得久了自然就明白。”
    突然换上一副老板面孔语重心长训人的陆大人在莫菲眼里怎么感觉那么......似曾相识啊。
    莫菲内心的警报拉响了五秒钟，没错，以前在公司里每次BOSS挖坑让她跳的时候她就是现在这感觉！虽然嘴上说着要任劳任怨干活，她可完全没想过当真要卖身到旧社会给人打长工。
    先前出去的侍从很快赶了回来，还带着先前没见过的人。莫菲眼前一亮：和陆炳同行以来见到的人要么是穿着过分华丽的制服，要么是朴实又易于活动的便装。眼前来人一身白衫，戴着冠捧着书的模样这才让她正式感到自己在和古代人打交道。
    那人把手中的书卷轻轻藏进袖子，和陆炳相互见礼后又很有礼貌地给莫菲问了个好。莫菲受宠若惊：穿越后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对她这么客气。
    “文明，叫我来做什么呢？”
    他又转向了陆炳，莫菲注意到他没有尊称上司官衔，反而像平辈朋友般以字相称。陆炳竟然也不以为忤，反而和对方闲谈起来。莫菲很识相地切换到小透明模式退到一旁开始看戏，这书生什么来历？难道又是个重量级人物？
    不过你们聊天就聊天，为什么要时不时看看我？你还点头，点什么头？搞得我好像菜市场摊子上挂着的五花肉一样啊！
    莫菲自觉将自己代入到五花肉的立场安静围观大佬开会，隐约听到两句“居然完完整整地带出来了？”“真难得”这样的点评，五花肉的心里愈发忐忑。
    万幸他们没有聊个不停的意思，陆炳轻轻拍了拍书生的肩膀。
    “快见过沈先生。”
    书生非常谦虚地拱手行个礼。
    “在下会稽郡沈炼。”
    “啊啊我认得你啊你不就是张——”
    打住！莫菲猛地捂住嘴，刚刚好险一时嘴贱泄漏天机。陆炳虽说是嘉靖年间权倾朝野的大红人，但对莫菲来说沈炼的知名度还是比陆大腿高出二十倍：谁让人家是某部电影的男主角啊！
    虽然莫菲历史学得不好，看完电影后对感兴趣的角色还是在网上百度过的。她模糊记得沈炼在史实中的下场有些让人难受，具体怎么个难受法却偏偏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什么人都认得？”
    陆炳与沈炼对视一眼纳罕地问道，不过看这姑娘一路来的情形她偶尔发个小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沈炼忽视了对方这句尴尬的开场白。
    “我已经听说过莫姑娘的事迹了，从蜀地带来的人一共二十来人，只有你一个安然无恙从地牢里出来，可喜可贺。”
    沈先生看样子是很真诚地在替我高兴，这么说和我同一批来的其他人都......莫菲忍不住扭头狠狠地剜了陆炳一眼，陆大人则用一副万事理所当然的表情望着天空数云朵。
    “好不容易放出来了就别再扔回去了，怪可怜的，留她在这儿给我帮个忙也不是不行。”
    “我也没说非要把人家大卸八块什么的，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认定我就坏人呢？”
    陆炳非常无辜的样子。
    沈炼努努嘴，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样子。陆炳就头疼老朋友这个坏毛病：他对自己认定的事情向来深信不疑，从不听旁人辩解，而结果又往往证明沈炼是正确的。
    “总之文明你难得良心发现，那就让她留在我这儿了。莫姑娘，你会读和写么？”
    莫菲拼命点头。
    “那就好，算数的事我会慢慢教你，你不想学的话就来帮我整理整理那些册子也行。”
    “没问题！我数学可好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陆炳。
    “行、行吧。”陆炳嘴上应得是积极，心思早转向别处去了。在他看来既然这件事交给了沈炼就算安排妥当了，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着他这个指挥使去劳心。
    “那我们走了啊，莫姑娘，这边请。”
    行动主义者沈炼完美代入了保护者的身份，带上莫菲就要往外走。
    “等等......走？去哪儿？”
    “当然是着人给莫姑娘洗漱，再带她去置办些生活起居用品。我们不能太禽兽，要把人当个人对待。”
    “......”
    陆大人教养好，陆大人不说脏话。
    一离开陆炳的视线范围，莫菲感到自己瞬间恢复了生命力：老有个特务头子直挺挺地站在身边实在太吓人了。神经渐渐放松，四肢百骸也软了下来，莫菲踮起脚尖深呼吸一口未经汽车尾气污染的新鲜空气，这才想起她还没好好向沈炼道谢。
    “刚才真是谢谢你帮我解围啦沈先生，大恩大德实在......”
    白衣书生已经收起了刚才和陆炳谈笑时那亲切劲儿，转而以更凝重的表情看着她。
    “沈先生......”
    沈炼温润如玉的外表下也有不输于玉石的坚实与刚直，这个平民书生一直以微妙的身份寄居在陆炳檐下充当他的幕僚。他用不含任何男女之情的视线细细观察着莫菲，最后在她左手腕的伤痕上多看了一眼。
    “叫我沈炼就好，你我都是平头百姓，用不着那么多花架子。”
    “嗯！”
    莫菲现在已经打定主意先跟沈炼多混一阵子。久违的沐浴和干净衣服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似乎有人细心地注意到锦衣卫里闲置的那些旧衣服有异味，现在她穿的这身衣裳都是晒过一阵太阳，还带着淡淡的熏香味儿，闻起来和先前那些账簿上沾的气味很像。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呢？”
    她一时沉浸在言情小说女主角般的待遇中，先是奇妙穿越，又有雅士相陪，莫菲觉得自己这个梦可以做得再久一点。
    “带你去适应新环境。”
    “咦？哪里哪里？”
    沈炼话语间意外地带了点厌恶的语气。
    “恕我失礼，来的时候看姑娘你出了不少汗，鞋面上沾着泥土，陆大人肯定是带你绕了远路。”
    “嘛......他是想显摆显摆吧？”
    “你倒是挺好骗的，这样下去我反倒要再考虑一下是不是该早点把你送回去了。”
    他带着莫菲径直穿过这座锦衣卫衙门，莫菲发现这里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大，确实是来时路上陆炳带她走了冤枉路。
    “别怪陆大人，他纯乎出于善意——这人就这么别扭。”
    沈炼微微提高音量盖过了一墙之隔外传来阵阵脆响，仔细听听还有人发出的闷哼声。
    “锦衣卫每次出动必不空手而归。”他推开木板门，刚好一队军士手提木桶哼哧哼哧地从面前跑过，桶里的沙子撒了一地，没人顾得上多看沈炼和莫菲一眼。
    “而进来的人太多，收拾起来就很麻烦。”
    烦字刚落地就被一声惨叫盖过去了：一个年轻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捱不过拷打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用过之后就扔出去，换一批新的进来接着审，这才是锦衣卫们比较习惯的处事方式。”
    莫菲强自遏制住胃里的呕吐感，看着那几个壮汉搬起木桶均匀地向地面泼洒细砂。犯人们的血液未能在地上流淌太远，很快被黄沙吸吮得干干净净。她不敢再多看那画面，无助地转向了沈炼。
    回应她的是沈炼那双饱含悲悯的双眼。
    “你能好好地站在这儿不是因为你很特别，只不过是因为你运气很好，而陆大人今天刚巧又不忙着抓捕疑犯。”沈炼替她拭去了肩上沙土，“但南镇抚司的统领不是每天都这么清闲的，很快只要他忙得忘了你的存在，就没工夫再关心你的处境了。”
    “要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谋出路吗？”
    一句话让莫菲原本稍稍温暖起来的心陡然降到冰点。
    “不行的，像你这样来路不明又无依靠的姑娘家，别指望每次都交上好运。”
    沈炼替她下了结论。这个书生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只让她远远地眺望了一眼大明王朝阴暗的一角便马上将她带离了现场。莫菲想现在自己的样子肯定是丢了魂儿似的，沈炼的话击中了她内心的要害处。
    “那......我现在该去哪儿？”
    “先去街上买些换洗的衣物，我看你什么行李都没带，不光是穿的，头梳也要，饰品就......免了吧？”
    最后一句是用询问的口吻说的。莫菲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沈炼已经彻底把刚才的不忿藏进了心底，自如地和她重新聊起家常。明朝人都是什么心理素质啊，陆大人是妖怪，他的朋友也是妖怪。
    莫菲当然还不清楚，她眼中的这两只妖怪将在十年后一跃成为锦衣卫的中流砥柱。府里有人私下传着陆沈二人一个是君子，一个是暴徒。这话让莫菲误会了很久，当她终于弄清楚君子指的是陆炳，暴徒指的是沈炼时那已经是后话的后话了。
    “沈先生，沈炼，现在我们这是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迈出衙门大门已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南镇抚司的肃杀气息逐渐远去，代之以越来越喧哗的人声。滚滚人潮载着那个时代的商品缓慢地涌动着，不时能闻到汗味、脂粉气、牲畜特有的气息和街边小摊散发的淡淡吃食味道，叫卖声不绝于耳，叫骂声也响彻云霄。数百年前的商市如画卷般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第一次来是吧？”看着她出神的模样沈炼不禁莞尔。
    “嗯，这都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大铁棍子胡同，姑娘您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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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沈炼（1507年－1557年），和陆炳、陈寅一样都是历史上的人物。注意本文对沈炼的生活经历有所改动，为贴合史实背景目前沈炼只是一介布衣，他正式加入锦衣卫是更久之后的事了。历史上的沈炼是个义士，铁骨铮铮。喜欢南镇抚司幻想夜请大家收藏：(663d.com)南镇抚司幻想夜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