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莫悲兮莫乐（下）

        江玄胤深吸一口气，周身金光荡漾。
九龙缠身，帝威浩荡。
他握住诛仙，高高举起，徐徐悬起，宝相庄严：“金陵之中，朕便是天。朕要谁死，他便断无生机。朕要谁生，他便决不能死。我的孙儿，你还是执意接这一剑么？”
“纵九死其犹未悔。”江忆染洒然而笑，同样飘到了半空。
黑白光芒之外，越王八剑浮现而出，悠悠环绕。还有那湛蓝的秋水、橙红的鱼肠、浅白的菩萨蛮，盘旋于周围。还有寒江雪、倦鸟归、千花凄，此刻都悠悠而动，带出一道道刀光。至于那两柄八重樱，更是化作了漫天飘飞的樱花。
江玄胤凝神定心，往前踏出一步。
从整个金陵，东南西北，所有的方向，无数金色光点汇聚而来，汇入他周身。
他身上的金光每亮一分，诛仙剑上的紫青剑气便涨一分。
比及后来，那紫青剑气已然化作紫青双龙盘于剑上。
紫青光芒荡漾开来，晕染了整片天空。
紫青光芒之下，江忆染孑孑一人。
如此孤独。
又如此倔强。
江忆染昂然抬头，星辉月华在黑白光芒氤氲开去，在沉沉紫青光芒中辟出一方净土。
他一抬手，握住了浅白的菩萨蛮。
他的剑很多。
而现在，便是菩萨蛮最合其心意。
纵折不屈。
宁死不退。
他右手持剑指前，左手轻按于剑柄，丝丝缕缕的黑白光芒不断汇聚到剑身之上。
剑尖直指江玄胤。
一如他坚定的目光。
这是朱颜剑诀的起手式。
扫茫然。
最简单，也最纯粹。
江玄胤看着江忆染，心中是无限复杂。
有些感慨，有些愤怒，有些无奈，有些惆怅。
自己那颗冷硬的心，竟然在今日一次又一次浮现出了原本不可能生出的情绪。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和江忆染坐下来，喝几杯酒，聊聊家常。
遗憾的是，现在的他，只能挥剑。
诛仙。
终于斩落。
裹挟着整片天空的紫青光芒。
就这般毫无美感地沉沉倾在江忆染身上。
江忆染很平静。
平静出剑。
刺。
撩。
扫尽茫然，直上青天。
无数的星辉月华涌动着，仿佛漩涡般迎上。
还有那剑与刀。
刺天戮地的剑意刀气，好像莲花一般迎向那落来的紫青光芒。
最后，是菩萨蛮的扫茫然。
一剑起腾龙。
黑白光芒化龙而起，翔于九天。
但，紫青光芒却犹如天神下凡，摧枯拉朽。
江忆染厉声低吼着。
尽管根本似乎已经无法听到他的声音。
他七窍流血，面目狰狞。
可鲜血遮不住他眸中的坚定。
他只是挥剑。
用尽所有的力量。
但现实，如此残酷。
江忆染在拼命。
江玄胤却根本只是全力斩出了一剑。
紫青光芒淹没了江忆染。
就像大海上的狂涛怒浪淹没了一叶小舟。
江玄胤举剑的手缓缓垂落。
他脸色苍白，嘴角更是浮现出些许鲜血。
显然，这一剑对他也是消耗极大。
须知，诛仙剑本就是夺命之剑。
夺人命，夺仙命，夺鬼命。
甚而，夺己命。
他闭上眼，身子却是轻轻颤抖着。
不管如何。
眼前那被紫青光芒淹没的年轻人现在终究还是他的孙儿，骨肉之情尚在，又怎会真的让其殒命。
他已打定主意，一旦江忆染支撑不住，便出手相救。
眼看紫青光芒中的气息越来越弱，江玄胤轻叹一口气，终于准备出手。
只是，就在这一刹，突生惊变。
紫青光芒中那本已孱弱的气息突然狂飙而涨，带着一股不屈不挠的狂傲。
紧接着而出的，便是一道凛冽黑白剑光。
黑白剑光撕开紫青剑芒，刺向天穹深处。
远远望去，就仿佛一道自地上而起的流星。
黑白剑光有如开天辟地，消隐在夜幕深处。
而那涌动的紫青光芒也在一瞬间陡然湮散。
所有的紫青光芒，化作了一片片海棠花瓣。
有风起。
吹散花瓣。
满城尽飘花雨。
在原先紫青光芒倾溢的中心，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单膝跪地，用一柄断剑勉强支撑着身形。
在他周围，散落着许多剑器与刀器。
江玄胤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心很乱。
一团乱麻。
但江忆染却在他之前开了口。
只见江忆染缓缓抬起头，明明几乎血肉模糊，却还是微笑着，尽管声音嘶哑低沉，已然完全分辨不出：“这一招，我……我接下了。”
江玄胤闭目，似乎是不想看到江忆染的惨状。
他只是用略带颤抖的音调开口：“不要去找他了。我现在便请金陵最好的医师过来，再传讯华医仙。”
江忆染却是扯了扯嘴角，缓缓摇头，挣扎着说道：“我……我想回雁城，我……我想回家。”
江玄胤如遭重击。
他垂下头，睁开眼，看不清脸色。
当年，有一个姓卫的年轻人，助他成就了不世帝业，可狡兔死走狗烹，自己却到底是亲手葬送了他。而他死的时候，也说想回家。本以为，他在金陵呆了那么久，应该把金陵当作家的。
到底是自己想错了么？
江玄胤不说话。
江忆染也不再说。
他伸出沾血的手，用最后几丝力气在地上写下血字：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注一）
当写下最后一个“知”字的时候，江忆染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喃喃道：“能……能帮我把这些字告诉……告诉他们……么？”
仿佛从来不会倒下的江忆染颓然倒了下去，沉沉合上了双眼。
江玄胤猛地抬起头，眸中尽是哀色。
人非草木。
但江忆染却还是想告诉所有人。
来去如云，莫悲莫乐。
江玄胤想要走到江忆染旁边，却发现江忆染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邪魅妖异的黑袍人。
毫无征兆的。
出乎意料的。
甚至没有引起江玄胤丝毫的察觉。
江玄胤的心，沉了下去。
原本的戚哀陡然消散，冷漠与厉然重新浮现在其眉眼。
至于那黑袍人，也就是忘川之主公冶无生，此刻正戏谑地笑着。
注一：引自屈原《九歌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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