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人道 集体 人心

        彭禹郁郁不乐走出天牢，正要回宫时突然抬头望了一眼。
“玉琦，去请天理宫主，孤要询问星象。”
明明是皓日当空的堂皇气象，但巫后象征的妖月凶星正逐渐逼近。阴气妖氛已经侵染小半青穹。
刘玉琦应诺，匆匆赶去请人。
望着他的背影，彭禹喃喃道：“说来，他和紫婷丫头的婚事，要不先办了。”
随着昭王成年，紫婷不用做“祭女”，和刘玉琦正式走到一起。彭禹按照传统，还给她备了一份嫁妆。
“大幽劫后，我了断因果离去，还是把他俩的事敲定——”
但想想如今局势动荡，又不是一个成亲的好时机。
“颛阳也算关系亲厚的友人。如今颛阳家里麻烦事一大堆，总不好这时候在昭王府办喜事。”
幽幽一叹，彭禹回归天宫。
他前脚到文华殿，天理宫主后脚便赶来了。
“臣参见昭王。”
“宫主不必多礼，孤此来寻你问话，是关于大幽劫数。你看天空星象，日月食还有几天？”
“根据测算，再过三七之日，天外妖月即可撞击太阴。届时二月同消，阴气贯天，引起日食天相，七日七夜再无光明。”
“二十一天？”彭禹踱步沉思，半响后又问：“如巫后执意加速呢？”
“七日之内，大劫将至。”
时间不够了啊。
彭禹表情越发凝重，思索好一会儿，见天理宫主还没走，赶紧派人送他离宫。
这时，方骥抱着一大堆奏折过来。
“怎么还往这边送？父皇恢复修为，以后奏折送去乾元殿。”
方骥摇头说：“陛下特意吩咐，让您继续监国。眼下他已经离开金吾城，去昆山炼剑了。”
昆晏曾领命率大昆三千神匠联手铸造神剑。如今剑胚已成，就差神皇融合帝剑和日月证道剑，打造大昆独一无二的最强神器。
为了应对大劫，昆烈顾不得坐镇天宫，已经赶去进行铸剑最后一步。
彭禹无奈，只好让方骥将奏折放下。
坐下来后，他随意抽出一本翻阅。
看到折子上的内容，彭禹眉头皱起：“父皇那里需要多久？”
方骥：“九天九夜。”
彭禹动作一顿，喃喃道：“这要是巫后加速月星凌空，时间就不够了。”
再看折子上的内容，彭禹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直接否了。
这是灵仙军团额外讨要军饷的折子。
但前几日，彭禹已经和火正核算过各大军团的军饷，根本不用再给。
扔到一边，他又翻起另一本奏折。
同样，也是讨要军饷，但这次是天河水军。
彭禹沉默了一下，又翻了几本军方的奏折。
各大军团的折子内容相似，粮草储备不足，军械为应对大幽劫数，需要进行最后一次更新换代。
要价是一个比一个敢。连刚刚离宫的敖行烈，都有一份类似的奏折。
“这几份折子什么时候送来的？”
“殿下去天牢时，刚送来的。”
“刚送来？”
琢磨那几位军侯、元帅离宫的时间，怕不是前脚得知云阳侯没了，马上就写折子送过来？
又或者，得知敖行烈的动向，才纷纷开口要好处？
“云阳侯死的不是时候啊。”
目前大昆有十五个成制的军团，排除幽冥和地垒两个刚刚建设的军团。剩下十三军团中，真正能确保不会背叛，完全归属神皇统治的，只有天凤军和九天军。
这两个军团也是十三军团中，战力最强的三军团之二。按照彭禹上个月视察的成果看，这俩军团打五个军团没问题。
同为神皇统率的金吾卫，不仅世家子弟占了半数，还有颛孙氏充当副手。战力属于诸军团末流，这还是经过云阳侯和神皇，彭禹和颛阳二度整顿的成果。但金吾卫比很多军团都要吃钱，因为它在金吾城，因为它属于三上路。
也正是为制衡，彭禹才弄出地垒司的地下部队，分掉金吾卫的部分防御工作。
上三路军团外，是“天字”开头的天戈、天岳、天河、天禄。四大天军各有分工，负责对界、山地、水战以及陆战。其中天戈军团战力最强，不逊天凤、九天，是昔年高阳王亲手组建，横扫八百诸天的嫡系势力。
这四大军团是军侯势力最根深蒂固的四家。颛孙氏扎根天戈千年，尚是四大军团中资历最浅的。类似天河军团，天水吴氏便是仁皇的母族。而天禄里，更是有着许许多多随祖皇开国的勋贵。只是天禄、天岳二军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世家挑头，对天宫调令十分顺从。
下六路军团中，屠龙军改组东海军，由东海王作为名义上的统率，看管“祥龙号”巨舰。但东海军团同样掺杂许多军侯的亲信。
赤焱军团是颛孙氏势力之一，随着彭禹让颛雷掌权，已回归颛孙氏手中。
灵仙、镇妖、洛宫、离人，同样没有强而有力的大世家。但这些军团龙蛇混杂，有没落世家领着祖传军衔，也有下界飞升者从军效力，还有离人军那些亡国奴隶。当然，也少不了神皇嫡系亲信进行督管。
如何控制十三军团，让自己的人占据多数，压制军侯门阀势力抬头，是每一位神皇的必修课。
自打去年神皇安养，章端天后命昭王监国。彭禹第一个要面临的，就是军方的压力。
彭禹和诸位天师对此，都十分紧张。
然而现实却比他们预想中轻松。
因为云阳侯住在金吾城。
哪怕他不开口，仅仅坐在家里。他的态度便足以影响许多军侯。加上颛阳入金吾卫，军侯们明白云阳侯的意思，没人敢在去年挑事。
但现在，云阳侯没了。颛孙氏的世子又被神皇打入天牢。
各路军侯开始去年本就应该进行的试探。
讨要军费，是最基本的。
“大劫来临，这些人还敢这么嚣张。就不怕神朝崩塌，他们都没好果子吃？”
彭禹狠狠一扫，几份奏折落在地上。
但随后，他迅速催动浑天罡气，即将掉落地上的某本奏折飞回到桌面。
这是敖行烈的折子，同样是讨要军饷、军械，但他是为防备离人军叛乱。
叹了口气，彭禹批了这份折子，对方骥道：“送去白塔，让火正和土正规划下，别让他这边出事。”
只要离人军不乱，没有军团明面跳出来造反，神朝面子上过得去，还能将就着应对大幽劫。
“是。”
方骥拿着折子出门，彭禹继续翻阅奏折。
有人要求严惩颛阳，有人选择为他求情。还有关于云阳侯的身后事如何安排，待遇怎么给。
文武百官、军侯世家态度各不相同。
“这群人啊，天天玩政治游戏，就不能好好办事吗？”
在这个神皇一人就能横扫三千世家的现实下，他们还敢各种嚣张蹦跶，有够无聊。
彭禹索性收起奏折，前往昆山。
昆山之西，宝光凌霄万仞。数不尽的神匠、工人站在漫山遍野，整合力铸造无上剑胚。
剑胚高三千三百三十三丈，宛如一座陡峭的山峰插入云霄。好些武圣显化道相，吞吐神火、玄水，洗去剑胚杂质。
彭禹随意看了看，走向东侧的离宫拜见昆烈。
昆烈正跟昆晏商量明日安排的铸剑武圣，见彭禹过来，笑道：“你不在天宫处理奏折，怎么来这边了？”
“儿臣想您了，担心您在行宫住不惯，遂过来瞧瞧。”
“朕在此处，没什么不方便的。”昆山是昆吾氏的祖地，神皇经常在此祭祖，这里的离宫自不同他处，十分适合住人。
昆烈挥挥手，让昆晏先行退下。
“说吧，有什么麻烦事？”
“还是父皇知我，”彭禹掏出那堆奏折，“看到这些，心烦。”
昆烈拿起几本大略看了看，笑了笑：“依旧是老一套。是了，你是瞧不惯他们不晓大势，这时候还在玩手段？”
“我辈掌控超凡，自当修身养性，参悟天道。如这等人整日勾心斗角，如凡人一般争权夺利。一身修为都被狗吃了！”
“……”
神皇放下奏折，仔细看着彭禹。
忽然长叹一声：“是啊，说到底你走的是仙道，让你处理这些，着实有些为难了。
彭禹皱起眉头，想起前番神朝化神，不自觉想到颛云曾经说过的话。
仙道和天武神道在思想上，存在着巨大差异。
对他这类仙人而言，修身养性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但对武者而言，他们的思维模式和仙人不同。
“虽然仙人和武者有极大不同。但这终究是超凡为尊的世界，父皇一人即可抹杀三千世家。他们安敢如此？”
“是啊，朕一人之力能平天下，”昆烈叹息道，“但大幽劫时，朕如何能保护整个昆吾氏呢？”
大幽劫期间，在日月无光之时，神王们失去日月权能，原本一人对打三五位同级。这时，仅能对抗一二人。
而无光之时，昆吾氏普通族人失去力量，宛如凡人，更让神王们多出一个巨大的弱点。
只有参悟神通境，领悟“日月重光”奥义的族人，才能维系力量。
昆吾氏统计下来，大幽劫期间保留战力的族人，只有一千余人。
因此，对昆吾氏而言，大幽劫数是一个十分严肃，几乎波及毁灭命运的浩劫。
但对其他世家，乃至普通人而言，意义就没那么大了。
如果神皇敢乱来，三千世家在这个时机，就能把昆吾氏灭族。
“纵然朕帮你们报仇，整个天地间，怕也只剩下朕一人了。”
昆烈道：“对你们仙道，仙人追求个体的超脱。哪怕仅存一人，也可再开天地，造化众生。但朕没这份本事。”
他伸出手，日月神力凝成一道细小的剑芒。
仅此一道剑气，破坏力堪比彭禹全力一击。
“朕神力盖世，哪怕眼下境界不如那几位天外教主，也能从力量上战胜。武，就是力，是纯粹的破坏力。”
然而，除却绝对的破坏力，昆烈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能如仙人们一般点石成金，造人化物。对道的理解，他只知道如何破坏，如何发挥更强大的力量击败对手。
“论铸剑，朕比不上那些奉献一生的铸剑师们。论耕种，朕比不上日日在田里的老农。论书画，比不得精研丹青一辈子的画师。朕所会的，只是战斗。只有凭借武力，朕才能保护子民，让他们去过上他们理想中的生活，研究其他方方面面的知识。
“而他们研究学习的知识结合起来，反哺神朝，也就缔造了当今的繁华盛世。
“仙人，因为寿岁久远。一个人就是一个文明，三百六十行，方方面面都可以达到圆满。武者寿命短暂，但通过集体的方式，我们缔造了一个不逊色仙人文明的大昆天下。
“正因为人道的团结，才是神朝的昌荣。”
昆烈不求“昆昊”明白集体的重要性，至少别让他最后成为孤家寡人的求道者。
“眼下那群人的作法，儿子看不出什么团结来。”
“可这才是‘人性’啊。人性有善也有恶，我们不希望自己抛弃人性，成为没有情感，只有‘正确’‘真理’的神。所以，如何引导他们走上正途，如何让他们团结起来，这就是神皇统帅全局的意义了。”
昆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朕即为天下，即为神朝的大脑。朕的意志便是大昆的意志。”
剑芒跳动，眼前的奏折顷刻间化为纸屑。
“你看到的这些奏折，只是他们对朕的诉求。真正决定的，是朕。当然——朕做不到无视所有人的意见。作为集体，就要考虑绝大多数人，就要平衡、制衡。”
彭禹面无表情：“但这样很累。”
“是很累。可朕不出面，任由乱局持续，只会让神朝分崩离析，恢复诸天自治的乱世。”
昆烈明白，为什么这时候有人跳出来。
大幽劫带来的七日永夜，仅对昆吾氏和颛孙氏有巨大杀伤力。其他世家在这七日，神性不会受到削弱。
在这段时间内，这些世家承担着保护昆吾氏的责任。
而责任，自然伴随着牺牲。
以往，两大顶级神脉联手，他们的战力无关紧要，必须老实听话。如今两大家族出现裂痕，他们的战斗力便成为不可忽视的一环。
甚至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他们的族人会出现大量死亡。
这时候，正是讨要好处的机会。
“这个时候，除却一些太无理的要求，讨要军饷或者册封世子、诰命一类，能答应便答应。几天时间罢了，国库给得起。”
自灭了龙宫后，昆烈从没有为财政担心过。
缺钱？
他积攒的国库别说自己这一朝，就是儿子那一朝不乱花，支撑百年不成问题。
“那么，颛孙氏呢？”
“云阳侯的死后尊荣，自是最高一档。虽然朕提防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统领天戈军团，镇压八百诸天，帮朕减轻很大一份压力。”
突然，昆烈皱起眉头。
想到苦竹道人、孤独家等诸天界王势力。
三千世家是陪着神朝同甘共苦一路走来的。他们跳出来喊一些无理要求，昆烈笑眯眯摁头打下去，折半给点好处无所谓。
这些世家，才是昆吾氏统治江山的最有力支持者。没了他们，谁还认可昆吾氏？指望那些下界的飞升者？还是刚刚归化不久的诸天界王？
想到界王们，昆仑心中隐忧。
“这时，需要有人帮朕分担啊。”
第一人选，他自然想到颛孙氏下一任家主。自己的衣钵传人。
但随后，昆烈否掉自己的想法。
颛阳根基太浅了。
当年云阳侯真正继承颛孙氏的家底，也花了两百年。如今颛阳刚刚成年，根本无法统合颛孙氏的势力，无法帮他分担。
那么，再提拔一个大家族？
最合适的人选，是天水吴氏。
而如果让天吴一脉乖乖效命……
昆烈若有所思盯着彭禹。
“颛阳都订婚了，你的婚事也该准备。就吴淑莲吧，先跟天吴家透风声，等大幽劫后，你二人就成婚。”
“什么？”
彭禹脸色变了。
自己过来诉苦，怎么就多了一桩婚事？
“你不是嫌弃这些世家军侯欺负人。等你多了一个岳家，自有人帮你出头。”
大昆的政治游戏，后族具备很重要的意义。神皇依仗后族压制其他世家，打成自己的政治布局。而后族借机壮大自身，增加底蕴。
从仁皇开始，一个个后族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要么依赖母族，要么扶持妻族。
也就是灵皇时期，紫宸赵氏和儒门倪家玩不过高阳王，让颛孙氏壮大，一度威胁昆吾氏的江山。
“行了，安心回去吧。没什么大事，这些世家军侯也就喊两声。给些好处，安抚一番，回头再敲打几个人，便老实了。当下最要紧的，是确认云阳侯的生死。想办法度过大幽劫。”
昆烈抬头，妖月凶星比两个时辰前，距离太阳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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