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过了好一会儿，姬霆霏才从那股挫败感中渐渐缓过神来，却只听得一阵断断续续的敲击声。
    她将手从脸上拿开，映入眼帘的是陆玄庭歪歪扭扭挥舞着刀铲土的模样。
    因为只有一只手臂，陆玄庭在铲土的时候，很不容易掌握平衡：他每每铲起一次土，都要极力调整自己左摇右摆的身体，不过三两下功夫，就已经出了一声大喊。
    许是陆玄庭这时候的姿态与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青龙王相差实在是太远，姬霆霏看着他这样子，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陆玄庭闻声侧目，只见姬霆霏捂着自己的嘴，竭力忍笑的模样。
    她虽然已经尽量克制，但是那双弯弯的眉眼却将她出卖的一干二净。
    陆玄庭看着她笑的这般欢快的样子，心知她是在笑自己姿势尴尬，却也生不起一丝气来，只是正了脸色朝她招呼道，“休息够了就过来干活！”
    姬霆霏被这笑一打岔，心中那股失落倒是消退了不少。她缓缓站起身子来，走到陆玄庭身边。
    “首领不愧是首领，只得一只手臂照样儿挖的有模有样的，”她一边揶揄着，从陆玄庭手里将刀接了过来。
    陆玄庭听到这话，毫无威慑力的瞪了她一眼，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蹲在一旁休息起来，但是还没等他屁股挨到地上，便又听得姬霆霏一阵轻笑。
    陆玄庭伸长脖子望去，只见姬霆霏刚拿刀铲了一下，这坑底就冒出涓涓流水来。
    陆玄庭看着姬霆霏一张终于舒缓下来的脸，有些无奈的小声抱怨了一句：“可真有你的，合着都是我这残废干活，你倒是坐享其成了。”
    听见陆玄庭这话，姬霆霏却是笑的更欢了些。
    “首领自谦了，”她笑着拿起水囊将水灌满后，递到了陆玄庭手上，学着店小二那般冲着陆玄庭微微鞠了一躬，道：“还请首领用水。”
    陆玄庭又瞪了她一眼，毫不客气的从她手中接过水囊，“咚咚咚”的灌了下去。
    微凉的水润泽着他干涸的嘴唇，也抚慰了他热的有些焦灼的心。
    待到将水囊中的水一饮而尽，他那手擦干了唇边水迹，冲着姬霆霏道：“你也快去喝。”
    姬霆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两人一顿饱饮后接着上路，陆玄庭这时候才想起，姬霆霏刚刚说起的此番进到修罗地里是“故地重游”。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道“姬霆霏，你曾来过修罗地？”
    这修罗地在前朝本是皇室挑选死士的试炼之地，然而约莫两百年前一场地震，却是将修罗地的环境变得更加险恶，不再适合用于挑选死士，便被前朝君主废弃掉了。
    直到他们陆家掌权后，皇庭直接将此地改成了流放之地。
    进来的人，十个能活一个，而活下来的那个，还不如死了。
    姬霆霏今年不过二十七，又是姬家二女，甚至还是他陆玄庭手下，又怎么会来过修罗地？
    姬霆霏在充足补充了水分之后，心中的烦躁之情褪得一干二净，看向陆玄庭一脸迷惑的样子，却是心情颇好的问道：“首领想听故事？”
    陆玄庭点点头，道：“自然，本王倒想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来。”
    “也不是不能讲，”姬霆霏微微眯了迷眼，流露出些无奈的神色，却瞬间消失不见，接着道，“只不过，讲故事耗体力，今日的晚饭，我可能负责不了了。”
    陆玄庭听见这话，眯了眯眼，扯出一丝笑来：“行啊，姬霆霏，长本事了，还会跟我提条件了？”
    “我说的是事实，”姬霆霏毫不在意，“况且，在修罗地里这么些天，我还从未尝过首领的手艺，自然好奇的很。”
    “哼，别说你了，就是圣上和母妃，都没吃过本王做得东西。”
    “也是，君子远庖厨嘛，”姬霆霏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却又话锋一转：“不过，首领倒是和所谓君子，南辕北辙……”
    “姬霆霏！”陆玄庭闻言低声呵斥了她一句，姬霆霏撇了撇嘴，却对着毫无威慑力的呵斥全然不看在眼里，反倒是冲着陆玄庭扬起一丝笑来，转了话题道：“怎么样，这行路漫漫，实属无趣，属下敢保证我这故事，精彩得很，闻所未闻……”
    “嚯，”陆玄庭被姬霆霏这信誓旦旦的样子逗乐了，他低下头来，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行，本王倒要看看，你这故事究竟是如何精彩！”
    姬霆霏朝着陆玄庭翘起嘴角一笑，道：“这故事，关于四个小孩儿，但是故事的开头，却要从三十年前讲起……”
    “十八年前，首领年仅十五，便在西方战场大败莫干府众部，平定叛乱，少年英雄。”
    姬霆霏这难得的夸赞让陆玄庭弯了唇角，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依旧能让人气得牙痒痒：“拍马屁可不算是讲好故事。”
    “这是自然，”姬霆霏也不恼，接着讲到：“但是西方众部的反意却早在三十年前就有了眉目……”
    当年兰州府首领慕之源已经察觉出皇庭想要加重收拢西方各个部族的心思，心生警惕，便以庆祝自己生辰的名义，聚集西方众部族首领商讨。
    当时各部族首领心思各异，未曾将慕之源的话放在心上。无奈之下，他只好剑走偏锋，转头求助江湖各帮派亲善西方部族的武林人士，希望可以由他们牵头，在西部设立分舵。
    此举明为扩大各个帮派的江湖势力，实则是借武林人士的手，抢先占领军事要塞，以防皇庭日后突然发难，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错嘛，姬霆霏，皇庭与西方各部的过往辛秘，你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陆玄庭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情，却又旋即正了神色道，“不过，这些本王也都知道。”
    “首领别急，故事才刚刚开始……”
    这江湖上，只要是有些地位的盟主，掌门，哪个不是活了千年的人精，慕之源此番游说，自是没得到什么反响；唯一点了头答应的，一个是在西部游历过多年的燕山派掌门燕云天，以及“一刀摧雪定乾坤”的关西韩家掌门人，韩士泱。
    但是还没等燕云天和韩士泱有什么动作，慕之源私下游说之事分毫不差的被传回了皇庭，进了皇上的耳中。
    一夜之间，慕之源在家中被暗杀，燕山派满门被屠，而韩士泱也被莫须有的谋反罪被捉拿至云京，随后被送进了修罗地里。
    修罗地十进九死，而活着的那个，许还不如死了。
    韩士泱在进入修罗地以后，幸运的，也倒霉的，成了这最后活着的那个人。
    一开始，他满怀期望的试图逃离，想要回家见自己的妻儿，想要为慕之源和燕山派平反。他坚定地相信着天无绝人之路，善恶轮回终将有报。
    然而，逐渐的，这修罗地里的人和事一次次的打破了他的底线，每一次的残忍厮杀，每一次的被人蒙骗，一点一点的将他逼至癫狂。
    他的理智与仁慈就在这一次次的折磨之中，随以他的血泪一同流出躯体，一滴滴的进了这修罗地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躯壳，不过空皮囊。
    终于，他成了这修罗地中的一道鬼魅之影，在这山川湖泊间，终日游荡着。有人碰上他时，若是运气好，许能得他施舍些食物，而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他发了疯病，连个全尸都落不着。
    可是命运正是如此的喜欢捉弄人，就在韩士泱眼中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他却在雪山之巅上，发现了这修罗地作为牢笼，最大的一处漏洞。
    两百年前的一场大地震，山石跌落海中，让位于丰洲与汉洲交界处的修罗地与汉洲更近了一步。在这修罗地的雪山之巅，冰峰之上，只需横跨两丈，便能落脚汉洲，逃出生天。
    两丈之遥，对于寻常人而言或许是比登天还难的距离，但是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却是轻而易举。韩士泱就这么阴差阳错的逃出生天，几经周折之下，隐姓埋名，回到郢朝与妻儿团聚。
    故事听到这儿，陆玄庭总算是听到了些有趣的新鲜事，挑了挑眉，道：“还有点儿意思。”
    皇庭之中，知晓当年这场杀祸的所有人都以为韩士泱早就葬身在这修罗地里了。
    然而，就姬霆霏的故事来说，事实却并非如此。这韩士泱不仅回到了郢朝，还与妻儿团聚了？
    姬霆霏听见陆玄庭的话，笑笑道：“有意思吧……”
    韩士泱的归来，给韩家当年死里逃生的余众副下了一剂安心散。他们都以为，掌门人的归来代表着韩家又有了主心骨，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然而，只有韩士泱的幼子韩禄敏锐的察觉出了这归来的父亲，似乎与母亲故事里的侠肝义胆的大英雄有所出入。
    当年韩士泱被捕之时，韩禄尚在襁褓之中。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自己的父亲有着无限的敬仰之情。
    他从听着父亲当年的事迹长大：一代豪侠，忠肝义胆；扶贫弱，惩奸贼；能文能武，君子端方。
    在他的心里，自己的父亲应当是个心怀大义，温文尔雅，却又有着一身铮铮铁骨之人。
    面前这个神色恍惚，佝偻着背用的中年男人，他想象中的父亲天差地别。
    下意识的，他不相信，眼前这人真是他父亲，那个名震关西，“一刀摧雪定乾坤”的韩家家主。
    的确，韩士泱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韩士泱，他从身到心都已经被修罗地里的魑魅魍魉，蛇虫鼠蚁啃食的干干净净，只剩了一具空皮囊，终日昏昏沉沉，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流连于酒馆和娼所。
    绝大多数时间，韩禄并不喜欢跟韩士泱呆在一处，他觉得面前这个他唤作“父亲”的男人浑身都散发出一种腐朽枯败的味道，像是危房里的旧家具一般，站满了灰尘，脏兮兮的咯吱作响。
    但即使是这样，父子俩人也有些温馨时刻。韩士泱每每喝醉了酒、便会摇头晃脑的给他讲修罗地里的故事：能吞人的流沙；会啃食自己同伴的恶人；有人小拇指一般大小的行军蚁；发情的夜枭；剧毒的蝎子；喝了会死人的湖水……
    韩禄就像是在听鬼怪故事一般将这些诡谲的见闻听进了脑子里，却从未当真，只道是韩士泱喝醉了酒编故事逗他玩儿……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只剩天际一道微红的余晖恋恋不舍这人间大地，尚未离去。
    两人正巧行至一处洞口，姬霆霏道：“首领，天色已暗，我们不妨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再走？”
    陆玄庭正听得兴起，被她这一打岔，有些着急，道：“然后呢？”
    姬霆霏见状，心知她这故事是勾起了陆玄庭的心虫，有些得意的笑了笑，道：“还请首领先做晚饭，吃了，属下也好有力气接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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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