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许是姬霆霏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悲伤，陆玄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身前的火堆劈啪作响，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姬家二女了。
    他原以为姬霆霏不过是姬家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棋子，在他与陆玄州这场皇权博弈中不值一提。但是自从进入修罗地以后，她却越来越像个谜一样。
    他自诩不是一个好奇心过剩的人，但是莫名的，在目光触及到姬霆霏脸上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什么往事？”
    姬霆霏抬眼看了看他，右眉微挑：“没什么，就是……往事。”
    “哦，”见她毫无要分享的意思，陆玄庭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无聊，非得穷追不舍。
    她若不乐意说就算了；他还不稀罕听呢。
    然而，片刻之后，姬霆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下的黄沙，却又开口道：“首领有朋友吗？”
    “朋友？”陆玄庭将这个词在自己舌尖上好好回味了一番，又想了想，张口道：“没有。”
    在他眼里，人只分两种：敌人，和非敌人。
    朋友这种东西，他自问要不起，也不需要。
    “是吗？”姬霆霏听罢，也并不觉得意外，“可是我有……有过。”
    陆玄庭没能听懂她言语中的失落，撇了撇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有什么朋友是能长长久久的；有利则聚；无利便散……别把心思花在这种无谓的感情寄托上。”
    姬霆霏听见这话，并未反驳，却是话锋一转，问道：“那首领觉得，这世间有什么是能长长久久的？”
    她问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嘲讽之意，看向陆玄庭，眼里全是迷茫，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向他求一个解释。
    什么是能长久的？
    陆玄庭听见这话也愣了愣，想了想，却笑着摇了摇头，道：“沧海且变桑田，没什么是能长久的。”
    “所以啊，做好眼前事，才最要紧，不是吗？”他抬眼看了看姬霆霏，若有所指道。
    姬霆霏自是听出了他这话外之音，像是已经无力再与稚童争辩的大人一样，道：“首领放心，您洪福齐天，自会活着出去的。”
    “哼，”陆玄庭听见此话，轻嗤一声，“最好如此。”
    夜晚的沙漠再次刮起了风，吹动着火焰向着一旁偏去，像是被吹歪了身子一般。
    姬霆霏见身旁的陆玄庭吃的差不多了，便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尘土，道：“我们准备走吧。”
    “嗯，”陆玄庭点了点头，咽下了最后一口肉，又从姬霆霏身边接过水囊，饮了一口。
    他还想喝第二口，但是掂量了一下这水袋里所剩无几的水，还是住了口，砸吧了一下嘴，嘟囔道：“等到了草原，第一件事便是要寻个水源，好好畅饮一番。”
    “是，”姬霆霏没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敷衍着，一边缓缓向前行去，陆玄庭见状，也快步跟上。
    许是马上就要走出沙漠的原因，陆玄庭觉得有一种想要与人交谈的愿望。
    这黄沙无涯，他身旁的姬霆霏自然就成了最好的聊天对象。
    他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的问道：“姬霆霏，你出去之后，最想干什么？”
    姬霆霏有些奇怪的偏头看向他，心头疑惑着，他今晚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她微微皱了皱鼻子，因为口干的原因，并不是很想开口，便没有搭理他。
    遭受冷遇的陆玄庭充分发挥了自己不要脸的本质，继续自言自语道：“出去之后，你便随我去南边，去回蒙寨。”
    回蒙寨？
    这个熟悉的名字在姬霆霏的脑子里打了个绕，她才反应过来。
    回蒙寨是位于郢朝南方的一个部族，地处深山，易守难攻。
    陆玄庭的姨母，风家二小姐风书瑶当年许给了回蒙寨的寨主尤桑，两人这些年似是颇为恩爱的样子。若不出意外，回蒙寨的下一任寨主会是风书瑶与尤桑的长子，也就是陆玄庭的表弟，木加塔。
    的确，对于陆玄庭而言，回蒙寨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只不过……姬霆霏想着，她大概是绝不会随他去的了。
    她出去以后便要退休，像答应洛浮屠的那样儿，游历三洲，去看看云京城外的光景。
    她想着，自己要活到白发苍苍之时。那时候，等到了地底下和洛浮屠相聚，看他顶着一张二十来岁的模样，还有没有脸冲着她这个老太太自称“哥哥”。
    那个场面让她嘴角微微上翘，她侧头看向陆玄庭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嘴里拒绝的话却没说出口。
    她想着，在这儿与陆玄庭摊牌，也不过是徒增麻烦罢了，还是等到他们俩出去以后，再说吧。
    想到这里，她微微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显然，她的沉默并没有打击陆玄庭想要交流的兴致。
    紧接着，陆玄庭便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疑惑：“姬霆霏，你究竟是怎么与靖太子联系上的？”
    听见这话，姬霆霏挑了挑眉，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首领当初不是说我撒谎吗？怎么这会儿又信了？”
    “我……”陆玄庭张了张嘴，然而最终却还是没能将“错了”这两字说出口。
    他想着，这世上哪儿有首领和属下承认错误的？
    说出去，简直能让人把大牙都笑掉！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道：“本王问话，你回答便是，哪儿有那么多问题！”
    听见这话，姬霆霏却忽的笑了。
    她就说，陆玄庭今晚是那根儿筋没搭对，竟关心起她来了。
    现在听见他这似是兴师问罪的话，她却暗自松了口气。
    一切都没有变化，陆玄庭还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王八蛋。
    姬霆霏突如其来的轻笑声听得陆玄庭浑身不对劲，眉头再次拧了起来，嘟囔着：“本王问你话呢！”
    “是，”姬霆霏转头看向他，微微眯了眯眼，道：“可属下不想说。”
    她虽然用着“属下”这个词，但表情中却带了点儿居高临下的闲逸，好似陆玄庭不过是只炸了毛的猫，自以为是的厉害，却不知看在别人眼里，只是好笑。
    陆玄庭觉得自己今日脾气分外的好，听见姬霆霏这以下犯上的话，也并未生气，接着嘟囔道：“哼，当本王稀罕听呢。”
    说着，他似是真当不在意一般迈开步子快步向前行去，将姬霆霏甩在了后面。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天边，黑色的天幕降临人间，满天星子欢快地与明月相呼应着。晚风吹袭两旁沙壁，传来阵阵“沙沙”声，像是母亲温柔的抚慰。
    姬霆霏抬眼望向夜空，心情莫名地平静。
    快了，他们就快要走出去了。
    然而就在这时，大地却不知为何发出一阵低声轰鸣，脚下的沙地似乎在移动似的。
    姬霆霏第一反应以为是再次遇到了流沙，心里一惊。脚一点地便往前跃了一丈远。
    然而这轰鸣声却并未停止，而沙地还持续震动着……
    她正欲开口叫住陆玄庭，下一刻却听见他激动的大喊：“快过来！”
    听见这声喊叫，姬霆霏也顾不得太多，飞身来到陆玄庭身边，却被他一把拉住，在她耳边大声喊道：“快……”
    她还没能听见陆玄庭后面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就被身后越来愈大的轰鸣声掩盖住了，她寻着声源微微侧头，却只见滔天洪水从身后奔腾而来……
    她下意识的一把将身旁的陆玄庭护在怀里，甚至还来不及带着他往沙壁两旁躲闪，就被这奔腾洪水冲击的失去了意识……
    ————
    等到姬霆霏迷迷糊糊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陆玄庭一张放大的脸。他脸上满是水迹，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焦急地呼唤着什么。
    过了好一阵，他的声音才传进她耳朵里，却是叫着她的名字。
    “姬霆霏，姬霆霏，你醒醒……”
    姬霆霏本来头就疼，陆玄庭声嘶力竭的唤着她的名字，让她觉得简直是魔音穿耳。
    “你……你，闭嘴，”她废了好大力气才从嘴里吐出这句话来。
    她是死了吗？
    所以陆玄庭开始给她哭丧了？
    哦，不对。她若是死了，陆玄庭估计眼神儿都不会施舍一个，怎么会给她哭丧呢？
    姬霆霏自嘲一笑，有些费力的翻过身来，仰面躺在那节枯树干上。
    看着依旧漆黑的天幕，她拿手捏了捏像是要炸开的太阳穴，记忆才开始慢慢回笼。
    刚才，他们吃了晚饭正要行路，然后……遇到了洪水！
    洪水？
    这沙漠里怎么会出现洪水？
    姬霆霏猛地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躺在一节枯树干上，在一片菏泽里摇摇晃晃的漂流着。
    她这猛地一起身，那节枯树干随着她的起伏猛烈地摇晃起来，差点儿把一旁撑在树干上的陆玄庭给弄下去。
    “姬霆霏，你找死啊？”陆玄庭被这么猛地一晃，训斥的声音张口即来。
    “你……救了我？”她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有些惊悚地看向陆玄庭。他那只独臂有些艰难地撑在树干的一侧，漂浮着，下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
    “哼，你不废话吗，”陆玄庭有些不耐的撇了撇嘴，道：“不是我，难不成还是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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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