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陆玄庭在撇下姬霆霏以后压根儿就没能走多远。
    事实证明，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陆玄庭还没走多久，竟然就能在这无边沙漠里遇到另一群同样在沙漠里寻找出路的人。
    这群人一看见他，就像是黄鼠狼见着了小鸡仔儿一样，双眼都在泛光……
    在这修罗地待久了的人，大多都不再遵守寻常人世所谓的仁义道德，能够接着活下去，是他们在修罗地里为人做事的首要目的和唯一准则。
    这群人一共三个，在这沙漠里已经走了七八日，却连沙漠边缘的影子都不曾摸着。
    遇见陆玄庭时，他们身上的食物和水早已所剩无几。因此在他们看来，在沙漠里碰上这一瘸一拐在艰难独行的男人，那简直就是老天爷开了眼，给他们送上来一份补给包。
    一打三，若是放在以往，陆玄庭可能压根儿都不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可如今的他，一身伤还没好全，身上的武功内力也因为姬二那颗不知道什么药丸而无法使用。
    他从前一直相信着一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但是在对上这三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时，他觉得，老天爷大概就是没想给他留活路了。
    其实这三人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不过是会些普通的拳脚功夫罢了。
    但是就是这三脚猫的功夫，再加上他们人多势众，对付一个受了重伤的陆玄庭却是绰绰有余，没过三两下就将他打倒在地，动弹不得。
    “哼，这残废东西还带得挺全的？”其中一个瘦高个儿一边翻着他的那些行囊，一边转过头来斜了他一眼道，“里面还有金疮药，皮子，小刀，……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搞来这些东西的。”
    “大概也是捡漏吧，”另一个小个子男人皱了皱眉，有些心不在焉地搭着话。
    陆玄庭此时就侧身躺在他们脚下，眼里看得见那瘦高个子的男人脚下那双已经穿破了的鞋子，大拇指从鞋子前面大咧咧地露出来，满是泥污血迹。
    两个月前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朝一日在一片荒芜沙漠中被一群流民抢了东西，像是死狗一样地倒在地上下，连半分动弹的力气都无。
    他目光有些涣散，心想着：他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才落得这般田地？而紧接着，就像是放走马灯一般，往前十年他所做过的决定，办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在他眼前浮现：
    是不是他今日不该将事做绝？若是留下姬二继续与她周旋，此时她也能轻松替自己解决掉这三个无赖。
    又或者，他一早就该弄死姬二？而不该与她做戏，吃她那颗该死的丹药。
    再者，他是否不当小看了秦幽这个不起眼的美人，以为她不过是个无界府送来无关痛痒的拉拢礼物？
    又或许，是不是他一早就应该警惕无界府？
    再或是，他就不该听信那些京中有心人所谓的吹捧？真当以为自己是什么青龙王，纵横三洲无敌手。
    他一桩桩一件件的想着，想的出神，目光无意识的落在了正在瓜分他东西的三个人不断翻找的手上……
    这三人中的最后一人无意间瞧见了地上的陆玄庭像冤魂死鬼一样地盯着他们三个翻东西的动作。
    这人是个暴脾气，见此，三两步冲将上前，一脚就将蜷缩在地上的陆玄庭又踹了开来，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他娘个死残废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他一脚正好踹在陆玄庭的头上，脸上刚结痂的伤口在这猛烈的撞击后，崩了开来，鲜血霎时喷涌而出，将他整张脸都染成了红色。
    他只听得耳边“嗡”的一声，这天地间忽的就静了下来，眼前的影像层层叠叠，而后一片模糊。
    陆玄庭无法聚焦的眼睛半耷拉着，躺在地上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脸上那道重新崩开的伤口像是将他的脸从中间活生生地剖成了两半，却还皮肉相连着，血糊糊如同地狱鬼怪一般。
    饶是那人是个暴脾气，看见他这认不认鬼不鬼的样子，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慎得慌。
    “我呸，”他狠狠地朝地上的陆玄庭吐了口唾沫，骂了句“晦气”，急忙背过他，接着回去翻东西去了。
    陆玄庭想着，他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待到一碗孟婆汤下肚，这前尘往事，什么该不该做，便都不重要了。
    只是……他忽的想起，若是到了地底下，他估计会碰到比他只先去一步的姬二。
    到那时，她会不会再索他的命？
    罢了罢了，他们俩之间的烂账，在阎王面前一笔一笔迟早是要算清楚的。
    他眼睛半眯着，就快要失去意识，在恍惚之间，却好像看到了一个从远方飞速而来的黑影，三两下地将那三人抹了脖子，来到了他身边……
    他想着：自己是不是死得太窝囊，就连来索命的黑无常都看不下去了？
    ——
    姬霆霏这厢带着那只泛红的雌蛊一路狂奔，没行多远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人。
    一群人……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又往前行了两步，这才看清：是地上躺了一个，旁边蹲了三个。
    躺着的那个是陆玄庭，蹲着的三个……不认识。
    杀人夺物的事情，在修罗地里她虽从未经历过，但是从前躲在远处却也见识过几次。
    她估摸着，蹲着的三个人能活到现在，也都是用了靠着抢劫其他独行的倒霉蛋续命。
    而现在，他们也要为她和陆玄庭续命了。
    这三个人一心一意的翻找着陆玄庭身上的行囊，对于即将面临的厄运一无所觉。
    姬霆霏摸出了腰间的双刀，飞身上前，几乎没费任何功夫就将三人抹了脖子。
    她随后快步走到陆玄庭身边，飞快地搭上他的脉来。
    然而她刚一探上脉象，便冲着地上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这话就像是没过脑子一样，从她嘴里脱口而出，让她一愣。她从没想过，这话居然有一天会从自己的口中说给陆玄庭。
    他怎么就能这么能？
    姬霆霏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笑了。
    陆玄庭人二话没说地带走他们身上全部东西，将她留下送死，却转头就将自己的人头奉给认都不认识的强盗？
    他原本用来保命的金丝瀚海纱须得贴身穿着。
    她想着陆玄庭身上还裹着纱布，便将这件“护体神器”收在了行囊中。
    毕竟，有自己给他当贴身侍卫，想来和金丝瀚海纱也无甚差别。
    但是谁曾料到，两人还没走多久，他就想弄死她这个保命符？
    谁又能想到，他不过离了她一时三刻，就偏巧那么倒霉的在这无边沙漠里遇上三个蹩脚强盗？三两拳将他打成了重伤。
    原本他身上未曾断骨，只是些皮肉伤。
    现在好了，被活活打出了内伤：体内大出血，头也被打破了。
    这副模样就是云京城里的御医见了，都得摇摇头叫准备后事。
    若是陆玄庭现在没有身受重伤到濒死的时候，姬霆霏觉得自己真的会站起身来给他两脚。
    “洛浮屠还真他娘是瞎了眼！”她骂着，声音却有些颤抖，是被气的。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还真是能被气哭的。
    心里怒极，她一把薅过陆玄庭的头发，让他血糊糊的脸与她面面相觑，似是要将他看出个洞来。
    半响，她才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陆玄庭，我操你娘！”
    他这是，逼着她将自己的命奉给他。
    洛浮屠的脸又在她眼前晃悠起来，她有些绝望的闭了闭眼。
    随后她似是认命般地将一些重要的东西揣进小布包里，转身扛起陆玄庭而后使起轻功向沙漠中心飞奔而去。
    只要她能在陆玄庭断气之前到达绿洲，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她这般想着，脚下就像是卷起了风一般，带起一阵沙尘，周围的沙丘飞速的从她余光中划过而后消失。
    黄沙打在她的脸上，粗粝的沙子划过她的皮肤，又是一阵阵的疼。
    她就这么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只觉自己的双脚与双臂早已在这场狂奔中失去了知觉。
    陆玄庭的左臂搭在她的身上，她的手便一直搭在他的脉上，时刻注意着哪怕最为轻微的跳动。
    她咬了咬牙，发狠的冲着背上毫无所觉的人道：“陆玄庭，你既然那么能，那你就给我能到底，撑到绿洲。”
    否则，就算是去了阎王殿，我也要当着洛浮屠的面儿，再弄死你一次！
    —
    迷迷糊糊之间，陆玄庭又恢复了一些意识，只觉自己在不断地颠簸中，耳旁有风声呼啸而过。
    黄泉碧落竟是这番样子吗？
    他费力地侧头看去，想瞧清楚这黄泉路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载着他，怎的这样颠？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姬二双唇紧闭，面无表情的脸。
    他这回确定了，这里果然是地狱。
    姬二这不是向他索命来了吗？
    他想开口嘲她几句，说她那么小肚鸡肠干嘛？
    反正都到了阎王殿了，谁对谁错判官本子上都记得清清楚楚，回头若是判了他的过错，他再下辈子还她便是了。
    况且，他杀一个她一个姬家派来卧底的小喽啰，就算到了阎王面前，也还是占理的……
    即使她……两次救了他……
    再说了，他觉得这姬二或许当真是脑子不太好使，用这样的方式来索他的命：即使是在地下，他也可以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那种心安的感觉旋即浮上心头来，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还挺受用的。
    倒是便宜他了。
    他勾起一个笑，想要好好跟姬二说道说道她这无用之功，教育她两句，然而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当他鬼使神差地想再看她一眼的时候，却又再次落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急行中的姬霆霏没有看见，背后昏迷的人那张鬼魅般狰狞的脸上此时挂上了一抹不合时宜的安心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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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