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6. 彼采葛兮（6）

    “呦吼，今天这么安静。”
    曾浦和夹着政治课本，踢踏着拖鞋，优哉游哉地走进教室。
    “诶？王老师也在啊，是我来早了吗？要不我出去先兜个圈再回来？”
    曾浦和随手把政治书往讲台上一扔，上课铃随之响了起来，“呀呀呀，这铃声怎么这么不长眼。”
    说着，曾浦和还抬起头瞪了黑板上头的喇叭一眼，也不客气，拉开讲台边上的凳子就一屁股坐下不动了。
    纵然王艾刚发了一通的脾气，可是看到曾浦和这模样，底下的人哪个不是偷偷在笑，就连王艾都硬撑着才不让自己泄了方才的气势。
    “莫星语，政治课结束来我办公室。”
    王艾匆忙地说完就蹬着高跟鞋逃一般地离开了。
    门合上的一刹那，曾浦和扭过头，朝着门口吐了吐舌头，两边的嘴角往下一撇，八字眉往中间一耸，简直是卓别林二世。
    看到曾浦和故意扮的鬼脸，班里的人也不再顾忌，都放开声音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上课——”
    曾浦和站了起来，腰板还没挺直，想了想，又拉开椅子坐了回去。
    “你们王老师又发火了？”
    曾浦和翻着手上的课本，眼皮子一抬，两个锃亮的眼珠子避开了耷拉在塌鼻梁上的眼镜片，直愣愣地看向底下的同学。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莫星语昨晚没有睡好，大清早到教室，就被王艾教训地稀里糊涂的，这个时候没心思听曾浦和开玩笑，翻开政治书立起来挡在前头，脑袋一沉就趴桌上了。
    “一个个都死气沉沉，让我讲点什么好呢？”
    曾浦和合上课本，掐指算了算自己上完整本书还需要的课时，心里有了思量。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来了兴致。
    “咱们上节课不是讲了唯心主义嘛，要不今天咱们也唯心一回？”
    星语勉强撑起了脑袋，放下了课本，半闭着眼，身子倚着旁边的墙壁，瓷砖有些凉。
    “前两天，家里的老母亲要去寺庙上香。我这么个大孝子，当然得陪着去了。”曾浦和挑了挑眉。
    “那寺庙里没几个和尚，但是香火不错。因为在山顶上，所以，去庙里的很多都是为了歇脚。我也不懂我母亲搞的那些东西，就和那些休息的人坐一块儿，听他们瞎聊。”
    “那里面有一个小伙子是研究佛学的，他说佛学是自己当初填志愿的时候，抽随机数填的专业，还说自己是有佛缘造化的。诶呦我了个去，那小伙子真能说啊，叽里呱啦，什么歪理都给他说直了。”
    曾浦和一拍大腿，声音跌宕起伏，活像是说书的。
    “佛说，人有共业。那小伙子就说啊，不管你是色盲还是色弱，大家伙看到的都一玩意儿，叫做业障。用人话来说，就是甭管你两条腿还是三条腿，都一个德性——劣根性。”
    星语觉得曾浦和真是难以捉摸，什么东西过了他的嘴，都成了烂大街的大白话。但是，不得不说，让人很能听得下去。
    “小伙子还说啊，佛教的修行就是除业障，登虚无。等你修成精了，不对，修成佛了，想干啥都没障碍了，穿墙啊，遁地啊，还稀奇个屁。”
    “不过那小伙子又说，这种自由的本质是虚无。那个时候我听到这句话就来气啊，硬是忍着没给那家伙一拳头。虚无是什么啊，非人类啊。你折腾了大半辈子，然后发现，啥都虚无了。自己都快活成狗了，佛说，你真是傻傻的。”
    曾浦和没有解释太多，但是星语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微光，也是会心一笑。
    星语对“虚无”这个词并不陌生。就好像，你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四周全是镜子，你能看到无穷个自己，但是哪一个都不是自己。
    可是，你自己这个本体又到底是不是你自己呢？谁都不知道。也有可能你本来就不存在，甚至还不如镜子里的自己来的更加真实。
    星语经常玩这种把戏。以前发病不那么严重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看着里面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星语觉得，这是一个她创造的世界——人来人往，足够的热闹，也足够的安全。只要她一伸手，就能触及无穷。
    “但是说真的，虚无也挺好的，至少很干净。”曾浦和意味深长地说道。
    “九法界众生是有情众生，诸佛如来没有情，而是把情转成智，也就是般若智慧。”曾浦和收起了原先嬉笑的表情，正襟危坐。
    “净空法师说，情和智是一回事。悟了，就是般若智慧；迷了，就是情识。有情识，就有妄念、我执、私欲。所以，有的时候想想，咱们俗人就是自作孽。”
    “你们有听说过罗汉、菩萨和佛陀吗？”曾浦和罕见地问了一句，见底下的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也不在意，继续往下说。
    “咱们先说罗汉。佛经里有说，罗汉能参破五蕴、看破生死、脱离烦恼苦海、自证菩提、得入小乘果位。这个很抽象，换句话说，罗汉在‘极乐世界’里自嗨，不理红尘，是纯粹的无情。”
    “而菩萨和佛陀不一样，他们都有心度化众生。”
    曾浦和卡在一半，说不下去，眨了眨眼睛，掏出手机，找了半天，才又有模有样地念了起来。
    “《楞严经》云，‘自未得度，先度他人，菩萨发心’。菩萨没成佛，没做到‘一切皆空’，是因为他要普济众生，要众生都成佛。所以咱们平时都说，菩萨保佑，是有道理的。”
    “佛陀呢，则介于有情和无情中间，他希望众生自渡成佛。”
    曾浦和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煞风景地来了一句，“你们谁有润喉糖，赏小的一颗？”
    课代表早就知道曾浦和上课喜欢吃糖，提前就准备好了，也不敢托大，恭敬地双手递上一盒，“曾老师，请。”
    曾浦和接过润喉糖，牙齿嘎嘣一声就把糖给咬碎了，“什么牌子，好吃。”
    “念慈菴。”
    课代表递上盒子，曾浦和看了两眼，摆摆手，“咱们继续啊。”
    课代表回到座位上，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颗，舔了两下，还真是不错。
    “说到哪了？哦，佛陀啊。诶？怎么到这里了？”曾浦和摸了摸后脑勺，憨笑着，“那小伙子说完这个就下山了，后头，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班里听到这儿，又是一阵笑声。
    “别笑，别笑。”曾浦和尴尬地翘起了二郎腿，撇了撇嘴，清咳了两声。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啊，佛陀为什么要让人自渡，他完全也可以修炼到大乘境界啊。你们也说说看。”
    曾浦和似乎早就料到，他一发问，所有人就都低下脑袋，也不恼，悠悠地开口：“语文课代表哪位？来说说看呗。”
    星语怔愣着，她这个角落不怎么显眼，所以她很少会被叫起来发言。
    “是叫莫星语吧，听刚才王老师叫这个名字，应该是课代表吧。”
    星语犹豫了一会儿，组织好语言，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响一点。
    “我觉得，人对外力的帮助很容易产生依赖。如果没有自渡和自悟，最终也很难成佛吧。”
    曾浦和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这么想也没毛病。但是，凡人大多就没想过要成佛啊。”
    星语笑笑，是自己狭隘了。
    曾浦和没有卖关子，“还是我说吧。等等，你们别以为我在搞什么鸡汤啊，我当时还真是这么想的，你们听完别笑话我。”
    “菩萨度人，通俗地说，就是菩萨救人。但是，就像刚才莫星语说的，人会产生依赖，这是其一。与此同时，另一种情形是，人会觉得亏欠。这两种在我看来，都是道德和心理的绑架。”
    “所以，我不喜欢用拯救来形容一种慈善，因为，我觉得吧，拯救太过沉重，就像是在——挟恩以报。”
    “我是政治老师，但是说真的，我不喜欢搞政治。这里面，人与人之间，彼此的纠葛太深，像牢笼，身不由己。”
    曾浦和难得地严肃让班里的气氛沉重了起来。
    过了很久，没有人说话，星语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曾浦和就绷不住脸上的严肃，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好了，不要这幅如丧考妣的样子嘛，来来，看看还有多长时间下课，我再扯上几句。”
    ……
    星语没有继续听曾浦和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叨念着一个词——“拯救”。
    她想到了魏伊人，也想到了纪亦。
    一个最终压垮了她，让她突然抑郁；另一个扰乱了她的心，让她不敢碰爱。
    星语沉重地闭上了眼——
    其实，她也不该怪他们的。说到底，是她太脆弱了。喜欢星不语幸曾遇请大家收藏：(663d.com)星不语幸曾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