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88. 巧笑倩兮（1）

    “回来了啊。碧根果，刚剥好的，来吃几个。”
    莫震渊坐在低矮的茶几前，中年发福的啤酒肚顶着茶几的玻璃边缘，听到星语开门的声音，含糊地招呼道，牙缝里还留着舔不干净的果肉碎屑。
    “爸。”
    星语顺从地接过了两颗完整的果肉，放了一颗在嘴里，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
    坐着的时候，星语的腰板僵硬地绷着，两条腿并得很紧，上下颌一下一下地咬合着，手握成拳，拿着剩下的一颗碧根果。
    她和莫震渊并不亲近，从前是畏惧，而今，她却已然想要视之为陌路。
    以至于，她嚼着本该带着一点甜的碧根果，也只觉食之无味。
    她想，她还是有点怨他的吧。
    “老莫，你刚才说裤子的腰身要放多少出来？”
    叶问弦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西裤和针线盒走了出来，见到沙发上的星语，也是一愣。
    “星语回来了，快去早点休息吧，明天要回学校了啊。”
    星语不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现在这个样子，心里忍不住沉了沉。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父母时不时的争吵，但是更多的，是她习惯了莫震渊哥叶问弦每一次争吵以后，两个人又若无其事地活成原先的样子。
    星语知道，所谓风平浪静，无非是叶问弦妥协了。然而让人心寒的是，每一次，莫震渊都理所当然。
    星语看向叶问弦的眼神变了变，嘴唇嗫嚅着，却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把手上的碧根果递到叶问弦的嘴边。
    “爸爸剥的，味道不错，你尝尝。”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房间走过去。
    偌大的房间里，星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明明已经快11点，叶问弦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她睡觉，而她也出乎意料地没有睡意。
    靠在衣柜边，星语呆坐在毛毯上，面无表情地看向落地窗外，围墙外城中村一栋小洋楼里，上上下下都张灯结彩地亮着红色灯笼。
    她记得很早之前，一次凌晨起夜，撞见叶问弦睡在沙发上，地上是一滩的卫生纸。她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叶问弦也醒了。两个人坐在一堆沾满鼻涕眼泪的餐巾纸中央，刚开始都没说话，后来，叶问弦忍不住又一次地哭了。
    星语没有问缘由，就静静地看着叶问弦哭，没有递上纸巾，也没有安慰她。
    那个时候她才十二岁，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纪的她竟然有几分绝情地希望，母亲能跳开这段婚姻。
    最后，叶问弦打扫干净了纸巾，电风扇把空气里所剩无几的悲伤一并给吹散了。
    两个人还是并排坐着，星语明白了母亲做这些的信号——她妥协了，和十多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一样。
    星语率先开了口：“妈妈，为什么？”
    叶问弦显然不知道，她所以为的那个一向乖巧的星语，其实骨子里，全是刚烈。
    在星语的世界里，她可以忍，但不妥协。
    不动声色，却从不原谅。
    她的自卑，让她不敢接受别人多一点点的好。
    但她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为了任何人卑躬屈膝。
    玲珑心窍，往往劳神费力。所以，这样的人，其实不是个会享福禄的。
    叶问弦以为星语问得是她为什么哭，想了想，含糊地回答道：“妈妈工作单位改革，难保职位会有变动。”
    “爸爸说你没用，让你索性不要出去工作，到处丢人现眼了，对吗？”
    星语知道这个时候，她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她想亲手打碎叶问弦幻想中的象牙塔。
    “你……”
    叶问弦很惊讶，星语基本都说对了。
    “没什么奇怪的，这些话都听了很多年了，就你还当新鲜。”
    十二岁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不符合年龄的冰冷。昏暗的客厅里，叶问弦没有看到星语一闪而过的哀恸。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
    叶问弦说着，险些又要哭了。
    “你有想过离婚吗？”
    星语打断了叶问弦的话，可是字字如惊雷炸裂，惊得叶问弦一时间忘了眼眶里聚集起来的眼泪。
    “星语——”
    “你想过吗？”
    星语没有给叶问弦喘息的机会，转过头，逼视着一点点朝后退缩的叶问弦。
    最后，星语移开了视线。她还是心软了，纵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是从小到大，叶问弦是一个很用心的母亲——哪怕，她并不能真正了解她的女儿。
    叶问弦缓过劲儿来，叹了口气，“星语，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我是担心，有些时候，意气用事，往后的境地可能会更糟糕。”
    想了一会儿，叶问弦悠悠地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而且，婚姻总得有人迁就一点，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更何况，像我们单位，有些同事的丈夫吸烟赌博，还会打女人。至少莫震渊不会这样。”
    ……
    星语不记得那个晚上她们后来还说了什么，但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劝过叶问弦，甚至学会了视而不见。
    远远地，围墙外面的小灯笼一盏盏熄灭了，星语回过神，房间里十足的安静让她瘆得慌。
    星语犹豫了一会儿，也不管会不会有蚊子，把窗户推开了一条手掌宽的缝隙。
    窗外的虫鸣和隔墙大马路上醉汉的鬼哭狼嚎立刻打破了原本可怕的寂静。
    都说槐夏之时，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可是大晚上的，这叫了一整天的蝼蛄竟也不知休息。
    星语暗笑自己的无聊，脑子里回想着这天晚上的事，无端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纪亦——”
    星语轻声叨念着，不多时，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她是该有多缺爱，才那么容易地因为一个男人的善意而动心啊。
    又或者，她是该有多不敢爱，才又会一次次地，用自我保护的借口，落荒而逃。
    无论是对范予昕，还是对纪亦。
    星语觉得，她这样的丑角，连生养自己的人都恨不得避而远之，又怎么值得一个本为陌路的人用心在惜呢？
    她忽然想到了《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一段对话——
    玛蒂尔达问杀手：“是不是人生总是如此的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杀手莱昂回答她：“总是如此。”
    星语闭上了眼睛，明明刚和纪亦分开，刚下定决心再也不见，她就忍不住地开始怀恋那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了。
    “纪亦——我该怎么办？”
    另一头，纪亦没有离开，开了窗户，神色深沉地抽了一支烟。
    他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胸针，他甚至想不通，为什么星语会用这种方式来无声地拒绝自己。
    他原本以为，小姑娘只是无法适应从“哥哥”到“爱人”的角色的转换，抑或是因为早上的事而赌气；可是，看晚上星语的样子，她显然没有把他完全当做哥哥来对待，而她似乎也没有对早上的事太过介怀。
    反而，他能隐约地感受到，星语对自己，应该是有那么点喜欢的。
    可是，星语的拒绝又是那么的认真。他看得出来，星语离开的时候，眼神里道别的意味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甚至，他都不敢确定，星语还会不会，允许他回到“哥哥”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一支烟拿在手上，基本没有抽几口。纪亦也任由烟雾弥漫在车厢里。
    母亲纪禅秋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有烟瘾，曾经因为没日没夜地抽烟，险些住院。碰上莫星语，他下定决心戒烟。
    可是如今闻到熟悉的让人意识游离的味道，纪亦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不知不觉间，纪亦坐在车厢里就睡着了，口中含糊不清地呓语着：“妈妈——”
    惊醒他的是手机的铃声。纪亦拿起口袋里的手机，是纪明的电话。
    “喂，爸——”
    刚睡醒再加上被烟熏的难受，纪亦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是我，儿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纪明察觉出纪亦声音里的异样，紧张了起来。
    “咳——没什么，刚刚在车上睡着了，我就过来了，等我十分钟。”
    纪亦清了清嗓子，开了车上的换风扇，发动了马达。
    “你还在外面啊？这么晚要不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过来一样的。”
    纪明虽然很想见儿子，可也舍不得儿子半夜来回奔波。
    “不用，就现在吧，明天我还有事。”
    纪亦捏了捏眉心，说话的时候，已经把车子开出了湛园。
    “那行吧，你慢点开车啊，我先挂了。”
    纪明听到了电话那头引擎的声音，不好继续说话。
    “嗯，等我十分钟。”
    纪亦放下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朝纪明住的御景园开去。
    “啊，纪亦来了。”吴梦桥开门见到风尘仆仆的纪亦，很惊喜，赶忙朝屋子里叫唤，“纪明，快出来，纪亦来了。”
    纪明手忙脚乱地跑了出来，看到纪亦的一刹那，五十多岁的纪明，孩子气地傻笑着，又不敢走上前，就站在原地看着自家的儿子。
    “爸，吴阿姨。”
    纪亦点了点头，接过吴梦桥递过来的拖鞋。
    “你们先聊着，我给你们倒水。”吴梦桥听到纪亦和自己打招呼，受宠若惊，连忙向厨房跑去。
    “来了。”纪明没有了平日里的威严，这个时候一开口，语气就有点哽咽。
    “嗯，你们怎么这么迟还不睡？”纪亦在沙发上坐下，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父亲。
    “知道你忙，就一直等着你，没睡。”纪明语气弱弱的，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
    “爸，你不用这样的，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爸，我也还是你儿子。”
    纪亦看不下去了，在他的印象里，纪明在他的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从小到大，他纪亦一直怕着自己的父亲。
    自从母亲去世，他和纪明之间就微妙了起来。他看得出来，纪明很愧疚。那段时间，纪明老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他不怎么回家，纪明对他越发的小心。可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威风凛凛的爸爸，竟也会为了等他偶尔回一次家，硬撑着不睡觉。
    想到这，纪亦垂下眼睑，说起来，是他没有考虑到纪明的感受。
    他的确不敢回家，这边御景园的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母亲纪禅秋的气息，他逃避了。
    可是，他竟然忘了，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终日和这些陈年旧事活在一起，而他为人子，却从来没有关心过那个中年丧妻又活得形如丧子的父亲。
    是他纪允珵，太不懂事了。
    “爸，能叫我一声‘允珵’吗？”
    想了想，纪亦试探着开口问道。
    纪允珵，是纪明在他满月的时候给他起的。
    得知母亲的死讯，纪亦怨恨过父亲，想到母亲也姓“纪”，就索性换了名字，叫做“纪亦”。
    而“纪亦”，也是“记忆”。纪允珵一直觉得，没有他的母亲，就不会有如今的他。
    纪禅秋，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也是一个完美的妻子，更是一个完美的母亲。可是，她却没能完满地活下来……
    楚勋知道纪允珵的故事，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哪怕是兄弟也不好多劝，得知纪允珵的决定，也只好代替纪允珵和纪伯父通了信。
    这么多年，纪亦还以为自己都快忘了“纪允珵”这三个字，但是当他听到这个名字从他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竟然有一种久别重逢、浪子回头的酸涩的感觉。
    纪明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又是哪里做的不对，招惹儿子不高兴了，也局促了起来。
    两个男人，就这么各自僵持着，没有说话。
    吴梦桥端着刚泡好的竹筒茶和装在小碟子里切成细片的香瓜，轻声地走了过来。看到眼前两个人神色各异，她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呃——纪亦，纪明，你们都喝点茶，吃点水果吧。”吴梦桥把托盘放在两人面前，“纪亦，这是陈年的竹筒香茶，我一个云南的朋友带回来的，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
    吴梦桥说话是一贯的温和轻柔，纪亦想起从前总觉得吴梦桥矫情，一度以为是她插足了自己父母的婚姻，所以一直没有给过她好脸色。
    这时候回想起来，纪亦才觉得，这些年，是自己太自我，太偏激了。
    父亲和吴梦桥的事，他知道一点。他不明白纪明为什么有些事要瞒着自己，但是他还是听楚勋说起过，两个人其实只是朋友的关系。而这些年父亲一个人，都是吴梦桥因为受母亲纪禅秋的托付，才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他。
    纪亦抿着嘴，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接过茶杯，朝吴梦桥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吴阿姨，谢谢你照顾我爸。以后，就叫我允珵吧。”
    吴梦桥一听，愣住了，她知道纪亦对自己有成见，她也不怪他。可是如今纪亦的一番话，却让她不知所措。
    “啊——纪亦……哦，不，允珵——我……”
    吴梦桥无助地看向纪明。纪明也反应过来了，他知道是儿子在向他们示好，心里一瞬间满溢着失而复得的欢喜。
    “允珵，允珵。小桥，允珵他，他终于原谅我了。”纪明有点喜极而泣。
    “啊？哦，是啊，对啊。允珵，你，你肯原谅你爸了——”吴梦桥看着眼前这张和纪禅秋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你们没做错什么，错的是我，应该是我道歉。”
    纪亦没想到两个人都会用“原谅”这个词来形容他和他们的关系，心里有些疼痛。
    “以后，有空我会记得过来看你们。你们要是有时间，也可以去湛园住一段时间。我……”
    纪亦想不到自己还能说什么。他也没想到今天晚上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在路上都想好了，晚上过来免不了一场冷战。
    可是，还有什么结果，能比如今的这番情景要更好的呢？
    不过，如果星语能接受自己的话，应该才算是最好的吧。
    纪亦想到星语，原本高兴的情绪也失落了一大半。
    “好，好，好——”
    纪明笑了起来，他早就想去儿子那里看看了，也不知道这个小子一个人会不会照顾自己。他可还记得，纪允珵一直到小学快毕业了还经常尿床呢。
    “嗯，那我今天先走了，改天我再过来。”
    纪亦想到星语的事，就有点待不下去。又想到那个人对星语应该更了解一些，就打算找她问个清楚。
    “啊？还要赶回去啊？这么迟了，要不就在这里住下吧。”
    吴梦桥想着父子俩好久没见面了，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就想替纪明开口挽留。
    纪明神情里也很不舍，可是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不了，我明天一大早的就有点事情，资料都放在我那边的房子里，我怕明天去拿会来不及。”纪亦努力地在想一个比较合理的答案，却越发地坐不住了。
    “是是，你忙你的。反正你只要什么时候有空了，能想到我们，过来看看我们就好了。去吧，抓紧去吧，别太晚了。”
    纪明听到儿子的话，他深知自家儿子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不肯多待了。但纪亦刚才说的一大堆理由，他是一句都不会信的。
    纪亦舒了一口气，喝干净了吴梦桥泡的茶，就急匆匆地出了门。喜欢星不语幸曾遇请大家收藏：(663d.com)星不语幸曾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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