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生之礼赞

    流经城下町与城池内部的河流边上，一个少年和一个孩子正在吵吵嚷嚷。
    “我要吃西瓜！”这是无名。
    “没钱。”这是久见秋生。
    “我哥哥给你留的钱呢？”无名背着手有模有样地走在久见秋生身后，和趴在筐里安静地看着他的日月丸面面相觑：“你一定花光了吧？”
    久见秋生当然知道无名并没有这样一个给了他钱的哥哥……
    要问为什么，因为现在久见秋生已经知道了那个死在战场上的少年名字叫做速川右卫门；母亲是栖居在破旧佛堂里的速川婆婆；父亲曾是领主已经逝去的夫人下属武士，曾杀害了花子的母亲；且有一个当盗贼但是被官府抓捕斩首的兄长。
    就算是辈分再往外拓展十八代都不会有红头发的异邦人的！
    骗人也要有个限度为止吧！
    但是……反正自己一穷二白根本不值得骗，现在也没有拐卖人口切割器官的医疗条件，既然这个小家伙要赖上来就赖上来吧……主要是我也赶不走啊。
    要是突然间拿出木枪威胁一个小孩子说“不要过来”，那也怂得太丢人了——而说“快滚开”的话也太过于不讲道理。
    “我只是把危险放在眼皮子底下具体监视而已！”
    久见秋生对自己如是解释了一下，然后开始觉得心安理得甚至破罐子破摔——一个小孩子也是带着，两个小孩子也是带着，三个小孩子也是……所以说按照事不过三的原则可不能再有下一个了绝对绝对不可以听到了没有！
    好的，我知道错了，我下一次还敢——他再一次和无名解释：“真的没有钱，也不认识你的兄长。”
    “你认识！”
    无名嘴硬：“不在你把钱给我之前，我是不会走的！而且你还要负责我的吃喝问题。”
    “行行行，小债主。”
    久见秋生把他沾着泥巴的小手从自己衣角上拽下来：“先洗洗手行不行？看，河就在这边，伸一下手就行。”
    “你一定想把我在河里淹死。”
    无名浑身带刺万分警惕：“想不到吧？我超级擅长游泳！鱼郎说只要海上不起风暴我就永远不会死在海上！”
    “鱼郎是谁？”秋生抓住了华点。
    无名一哽，又开始日常嘴硬：“我不知道，一定是你这个家伙耳朵不好听错了。”
    久见秋生点了点头：“话说你怎么会在本土啊？”
    “嗯？”
    “你都说了你是异邦人嘛。”
    “大概就是海上的风暴，然后从东海开船过来的人的大船散架了。鱼郎是负责捞尸体的水鬼，那一天潜进水里想要捞一点财物，发现我还没有死，就把我带了回来。”
    “这么说的话，鱼郎很好吧？”果然还是小孩子，刚才还说是秋生听错了，现在说着说着刚才否认过的词又冒了出来。
    有关于鱼郎好不好这个问题，无名一时半会并没有回答。
    “啊，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问了。”
    久见秋生摸了摸他的头，递给他一只糙米饭团：“最后一个了，我从现在起就要去赚钱。假如说你还愿意跟着我的话就跟着，不愿意就走吧。”
    “不好。”
    无名回答的话驴头不对马嘴，久见秋生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是说鱼郎不好。
    “我不要进城。”
    无名又说，再次抓住久见秋生的衣角。
    他此时此刻头上盖着一块白的破布权当兜帽，遮住了自己的一头红发。
    久见秋生沉默了一会儿。路边的行路人并不多，偶尔会经过一个，蝉声连绵不绝，似乎要浸泡满整个夏天。
    “好吧。”
    在无名已经准备松手的时候，他忽然同意了，不管过了桥就是热闹的城下町，也不管两个人是怎么跋涉了几个日夜才从山边到了这里，他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无名的要求。
    “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我觉得我大概到了城里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仔细想想还是在山里荒野求生比较有把握。”
    无名有点怀疑地看着他：“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早就想到了吗？”
    久见秋生实话实说：“因为你很想进城的样子，然后我觉得大概你在城里有亲戚可以蹭住一个晚上。”
    “糟糕的大人。”
    无名冷笑一声，从河堰上往下走到滩涂边，把双脚伸进河水里。河水是冷的，尽管四面八方吹过来的风都燥热且令人厌倦：“我不要你管，我是骗你的，你走吧。”
    久见秋生站在河边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我是个旱鸭子。”
    “什么意思？”
    “你要是跳下去我会喊人的。”
    “没人会管我的。”
    “万一呢？”
    “你说你会管我吗？”
    “要是非要这么问的话，会。”
    “你没有钱，我吃的很多。”
    “我马上就有钱了。”
    无名震惊地回头。
    久见秋生手里拿着一张被风撕扯得破破烂烂的纸：“总之大概意思就是领主的姬君生病了，重金求药引。”
    他开始读道：“蟋蟀一对，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
    无名坐在河边把手伸在河水里拼命地搓洗，忽然听到这个奇怪的要求不禁笑了：“这个，山里好多好多呢。”
    他想了想又问：“为什么一定要原配？难不成失节的蟋蟀连药都做不成？”
    “谁知道呢？总觉得这话有点熟悉。”
    久见秋生沉吟了一下：“赏金一两，好多。”
    “别人肯定已经找到了。”无名给他泼冷水：“轮不到咱们。”
    “没呢。”
    久见秋生又指着第二行：“还要平地木十株。”
    他指了一下河对岸那边，给无名一本正经说道：“能找到的人不认识字，认识字的人找不到，可不是这一笔横财要我们发吗？”
    “那必然也不是真心想要治好那位姬君的，要不然着使者到四处宣扬一下，别说一对蟋蟀，一百对蟋蟀都找出来绝了根。”
    “这不是没有人宣扬嘛。”
    久见秋生就笑：“我和你说，天无绝人之路。”
    傍晚的时候，领主府里的灯还没有熄灭。
    “唉，真是叫人受够那位姬君了！”
    在灶下烧火煎药的厨娘把用草绳儿系起来的一对死蟋蟀往汤瓮里一丢，坐在柴火上打着哈欠，拧着眼皮子和阿雾说道：“你啊，这是刚来这府里头吧？”
    阿雾“嗯”了一声。
    听说药引子找到了，要是姬君的病能好就好了。阿雾觉得自己是真心实意想让紫藤姬快点好起来的——那座院子是那样的死寂，而那位必须要打扮成姬君的公子也太可怜了。
    一边想，她一边拿着紫藤花在白瓷盘子边左右比划，爱不释手。
    “可怜你现在还不知道，这位紫藤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得有三百六十日病着要闹人大半夜起来熬药。”
    厨娘粗哑的声音忽然刺进她的耳朵里，吓了她一跳：“今日巫医大人要的药引子也送过来了，要是喝下去还不好，也不知道又要怎么发作呢！”
    阿雾低着头没答话，笑得有些勉强。
    “他这是命好，生在领主府里，要是在寻常武士家里，早就该病死了。”
    厨娘拨了一下火。火舌跳了跳。
    “您别说了！”阿雾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嘴：“紫藤姬君是家督大人的孩子，您这样说不怕被听到，拖出去打死吗！”
    “说了又怎么样？他这样子往后也坐不上那个位置，家里还得仰仗那两位庶公子。”厨娘撇了撇嘴：“嫡庶是命，紫藤姬君身子不好，那也是命。”
    “真可怜。”
    她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善良似的，在最后勉为其难地多加了一句感慨的话：“假如说紫藤姬身体好的话，家督大人的位置肯定是他的，往后也是一方领主了。”
    “天灾人祸，总无法幸免的。”阿雾觉得这句话倒也是，只是附和的时候，还是小心翼翼看了四周一下。
    “你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厨娘也左右看了看，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阿雾的耳边窃窃私语了：“我家的孩子虽然身份不高，但下河摸鱼抓虾帮我喂鸡拔草，那是样样都行。再过几年，就该娶媳妇了。但是那位姬君这个样躺在榻上，不就是等死吗？活生生地熬着……”
    阿雾更加不敢答她的话，只是缩手缩脚地问道：“大娘，药熬好了没有啊？”
    厨娘瞧着她笑：“你怕啦？”
    “我……”
    阿雾想要争辩什么，厨娘抢先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别看那位看上去是家督大人宠着的，实际上都是空中楼阁。今年秋，家督大人就要发兵青土国了，你猜青土国是哪个的母家？”
    青土国……阿雾想到了什么，脑子里一震，颤声道：“那不是先夫人的母家吗？”
    “是啊。”
    厨娘把药瓮掀开，用大木勺子在里面搅了搅：“现在明白了吧？你还是小丫头片子呀！家督大人岂是那种沉迷女色的人？他先是宠爱那位青土国来的夫人，借兵攻打了伊豆国，而后现在局势稳定了，自然便要对青土国发兵的。”
    “那岂不是……”
    阿雾慌了手脚，又觉得脊梁骨那里往上爬着寒意，情不自禁地想着：难不成，家督大人平日里对紫藤姬的好都是假的不成？
    “要是紫藤姬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说不准事情不会如此，但是偏偏这是个扶不起来的。如今家督大人的妾室是甲斐藤原家的人，两位庶公子都是她所出，估计不久后便要成为正统夫人喽。”
    厨娘长得慈眉善目，说话的时候也笑意盈盈：“阿雾啊，我瞧着你是个机灵的。你说这府里的正统主子喜欢听什么样的话？你越是说那位姬君的坏话，他们越喜欢。你要是真的一门心思指望当那位的侍女出头，就别怪我不给你介绍好姻缘啊。”
    她把药瓮里头的黑色药汁盛出来，用绢布把药渣包了丢进柴火里烧，阿雾眼尖地看见里头伸着一只蟋蟀的残腿。
    喝这样的药，紫藤姬真的能好吗？还有厨娘说的那些话……年轻的少女嘴唇微微有些哆嗦，捧着药盘几乎是夺路而逃。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走的时候把药弄洒了一半，泼到了自己方才精心摆在盘子边装饰用的紫藤花上——而那些淡紫色的美丽花朵沾染了苦涩的药汁，一瞬间被染上了干涸的淡褐色，在夜色中有些幽深可怖的意味。
    而那个墙头瓦上都爬满了紫藤花的院子里，孩子望着不远处越燃越短的灯芯安静地发呆。
    好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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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引熟不熟悉！致敬鲁迅先生（雾）（出自《父亲的药》）
    此刻感谢不知名的某紫藤花老板友情养活（？）了贫民秋生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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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