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借狼咬狼

        沐雪非前脚刚走，白晨后脚就出现在百宝面前。
“你和郡主的对话，我听到了。”没等百宝开口，白晨直接了当地表明了来意。“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百宝眼神闪烁几下，而后逐渐变得辽远，低声道：“我要去找一个人，回来之后才能做决定。”
“是和烟雨姬有关么？”白晨挑了挑眉。
百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苦笑道：“不是，从现在开始，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白晨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道：“也罢，反正不管你作何选择，我已经决定要到平陵去。”
“什么？”
白晨这时硬扯出一道僵硬的笑，道：“你忘了么？我是要扬名立万的人，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不去战场上建功立业，留在京城里浑浑噩噩算什么？”
尽管能看出他其实并不太开心，但眼中隐藏的雄心勃勃仍是逐渐显现出来。
百宝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也不该阻止。对一个短暂生命的人类而言，不去狂这一生，似乎很不值得。只是，白晨他不是一般的人类……
百宝甩了甩头，抛开思绪，道：“你跟郡主说明天晚上出发，在那之前我会给出答案。”
皇帝寝宫前，皇后赵月灵带着几个女婢出现在门前。门前负责守卫的禁军宿卫跪下，从屋内出来一名将军。
裴屸单膝下跪，行礼道：“臣参见皇后。”
“都起来吧。”皇后面无表情道。
裴屸应了声，然后起身，同时瞥了一眼这位久居深宫的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
只有亲眼见到赵月灵，裴屸才会明白是什么驱使当年的皇帝敖谈不惜背叛自己的兄弟也要得到这个女人。虽说这个女人是出自风尘，但却绝无半点风尘气息，反倒浑身散发着一股超脱世俗的清香，不苟言笑的俏脸上不见岁月的痕迹，仍是当年风华模样，宛如古画中的女仙。
“他怎么样了？”
皇后淡而细的声音打断了裴屸的思绪，裴屸反应过来，道：“禀皇后，据太医所说，陛下的身体已经平复下来了，只是还没醒来。”
“嗯。”皇后点点头，谈不上什么情绪变化，直接越过护卫进入屋内，一边走一边说：“有劳将军守护了。”
“不敢，只是分内之事。”裴屸头下得更低，这时他鼓起勇气，低声道：“今日鹜王来过了。”
果然，皇后闻言在门后停住。
裴屸见状更鼓起勇气道：“鹜王在盟渊犯下错误，未经陛下允许而许他进城监国，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皇后此时有半个身子隐藏在门后，她的嘴角慢慢扬起，轻声道：“然而有超过半数的大臣联名上书，我也很为难呐。”
裴屸沉住气，低声道：“臣绝无责怪皇后殿下之意，只是对鹜王监国感到担忧，故而特意提醒皇后。”
“盟渊一战，那些死去的禁军亲属可都安排妥当了？”皇后突然转移话题，但话锋所及仍是让裴屸为之心惊。
“禀皇后，都一一安排妥当了。”裴屸回应道。说完后，他很快就听到来自门后那长长的叹气声。
然后是皇后稍显低沉的声音：“裴将军为下属争取公道这份心情，我明白了。也请将军放心，鹜王监国只是暂时的。他毕竟是帝国的亲王，国危之际，他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皇后，引狼入室不可取啊。”裴屸听到皇后依旧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一急，直言相劝道。
可皇后此时只是回头报以苦笑，“裴将军，纵然再有诸多意见，不该同意的，我已经同意，难不成还要我反口抵赖不成？”
裴屸一下语塞，皇后则趁机继续往屋内走去，留下他在门外凌乱。
据说，皇后曾是陛下的“军师”，她应该不至于没有半点考虑就放鹜王进来吧？还是说她和公输家族之间存在着交易么？
裴屸一个哆嗦，不敢再细想了。
白晨确定要去平陵后，先一步离开去找郡主沐雪非请命去了。百宝也打算出门，他不确定自己要找的人是否在，只能赌一把。
就在他刚要动身时，今天的第三个来堵门的人来了。
“将军，丞相门外请见。”守门的卫兵小跑进来通报。
百宝愣住了，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小兵口中的丞相是指公输右。没想到这公输家族的家主居然会直接来找自己，难道是为了那几个长老的事？
百宝想了想，还是请他进来再说。
“让他进来。”
不多时，很快就有一个老人出现在自己眼前。公输右一袭官服，阔步而来，举手投足气度非凡。
不过这个样子却不像是来寻仇的。
百宝皱了皱眉。
“将军受封天策魔将，在下迟来恭贺，还请见谅。”公输右作揖笑道。
“直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百宝没有那般好耐性，开门见山道。
公输右站直身子，那双诡异的鬼瞳上下打量着百宝。
百宝回以直视，两人的目光在瞬间交织到一起，最后是公输右退出了对视。
公输右感到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与百宝见面，根据之前的信息，他本以为百宝基本上已恢复到十六年前的水平，可透过鬼瞳所看到的，只有一缕淡如云烟的黑气，甚至比起当初在大殿前见到的还要弱上一点。
或许是在刻意地隐藏自己吧。公输右这样想。
他定了定神，仍是报以微笑道：“在下是来重申一个约定的。”
“约定？”百宝挑了挑眉。他并非不知道公输右刚刚在试探自己，只是对他的试探并无所谓。
“不知阁下可还认得勾玉？”
百宝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和勾玉见面的那天，勾玉确实有跟他说过进水不犯河水的约定。诚然，百宝对此是同意的，他对人间王朝的更替没有兴趣，更不必要为之惹上勾玉这样的魔将。只不过，因为沐雪非的原因，他或多或少有些难以抽离出来。
他想了想，冷笑道：“丞相，人间相信约定是因为人类相信天道，任何违反约定的人都会受到惩罚。可魔族不相信天道。”
“看来阁下不承认我们之间的约定。”公输右稍稍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并没有反应过大，显然对于魔族是否信守约定这件事也是有心理准备的。
“对，魔族的约定只取决于对对方的信任，而我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你们。”百宝淡然说道，但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们魔族人有另外的手段来保证约定。”
公输右目光一亮，转瞬间便看到百宝双指并拢挥力一点，墙上那把用于装饰的铁剑飞出，直朝他而来。
看到飞剑朝自己刺来，公输右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在心底快速权衡之后，他决定站定。
果然，铁剑在飞到他身前时，突然一个侧身，从他身边掠过，只在其手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口。
铁剑在其身后插入地面，剑刃上殷红的血迹迅速渗入剑身。
“这道血通咒会记录下我们的约定，只要你作出违反约定之事，我会马上知道。”百宝冷冷地说。
公输右的眼珠在快速打转，他很难知道百宝定下的这道血咒对他有多大的影响。看来即便是在魔族当中，这种手段也不是寻常手段，否则当日勾玉就这样做了，勾玉不愿意这么做，其实是和百宝一样，他也不相信百宝。
他迅速镇定下来，平静道：“好，我在此立下约定，不管这场争斗发展到如何地步，我们都绝不会伤害沐郡主。”
“不，不只是她，我要的是整个沐王府。”百宝瞪大了眼睛，大声道。
这倒是出乎公输右的意料，细想爱屋及乌之说，只好修改了一下说辞。
立完誓后，公输右恢复笑容，道：“作为阁下答应约定的回礼，公输家族不会在阁下离城时布下任何阻碍。”
“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城？”百宝眯了眯眼睛。
公输右淡淡一笑，反问道：“想来，沐雪非郡主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百宝不说话。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达到目的的公输右不再逗留，对面毕竟是个魔族人，他不确定这个魔族人的心性比起勾玉而言有何差别，故而还是尽量少说话为妙。
“丞相是真心想帮鹜王上位么？”百宝突然问。
公输右怔了怔，然后笑着反问：“阁下也会对人间的权力之争感兴趣么？”
百宝摇摇头，娓娓说道：“昨夜有梦，见群龙山谷撕咬，有荒狼吞星噬月，布满蛆虫的少女月下起舞，是时西方刮来飓风，龙断了利齿，荒狼断了头颅，少女以血洒向狼心。这是喻真卿留下的谶语，整个放天城都传遍了，大家都说这段话里面的荒狼指的是丞相。”
公输右哈哈一笑，道：“天官人的预言，不过是为时局造势的胡言乱语罢了，阁下又何必当真？”
“我只是好奇，被诬为狼的人，也会以狼自居么？”
百宝说话时目光如炬，两人的目光交织到一起，锋芒毕露，颇有些针锋相对。
沉默片刻，公输右沉声道：“我不介意自己成为狼。”
百宝皱了皱眉头，移开目光。他会有此一问，是因为那天千旸在告诉他勾玉往事的时候，也提到了“狼”。公输右和勾玉关系密切，喻真卿的谶语也指代其为荒狼，所以百宝想由此确认一下。
可现在他排除了这个念头。这个“狼”不可能是公输右。虽然公输右和那个人一样有着相同的目的，就是创造条件让百宝离开京城，他今日的拜访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可百宝直觉觉得那个隐藏的“狼”不是公输右这种看起来张牙舞爪的角色，那个家伙就藏在暗处，是放天城党争中的一个隐藏的变数。
百宝在内心低叹：“对权力的欲望果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正应了烟雨姬的那句话，整个放天城就是放大了的醉生梦，人们流连其中，至死不渝。”
皇后进来皇帝的寝宫后，身后婢女把门关上，也都退了出去，把守护在皇帝身边的护卫也全都隔绝在屋外。
皇后款步逼近床沿，如果她是一名刺客，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她动手了。
就在她距离床沿不到两步是时，她停住了。一只玉手从锦衣下抽出，捻着一张三角的黄纸，轻轻放开，那张纸便浮在空中，顿时将她和床上的人影笼罩在一片透明的光罩。
而在这层光罩之下，里面的声音彻底被隔绝。
这是一种隔音术。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她突然轻声说。
就在这段话后，床上躺着的帝皇竟然缓缓睁开眼睛。这个前不久还在裴屸口中不知何时苏醒的君王在闻声后主动睁开了双眼。
“你来了。”和他尚算精神的双眼不同，他的声音之微弱则是将其身体的虚弱全然暴露出来。
“我不是什么时候都愿意帮你的，这次，我只是想看一场好戏。”皇后淡淡地说，俯视着床上的君王，面上毫无情绪。
“无妨，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床上的皇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平陵城，你打算怎么办？”皇后不带感情地问。在皇帝假昏迷期间，前来求兵符的沐雪非被打发，帝国紧迫的危机并没有被化解。
皇帝内心苦涩地一笑。又是平陵城，皇后的这一问，让他一下子回忆起二十六年前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是，当初的他是要攻平陵，而现在是要守平陵。
“月灵，你觉得呢？”他回以当年同样的回答。这不能算是一种回答，但当年的赵月灵是他的军师，他的问题只有军师能答。
赵月灵内心微动，沉默了一下，珠泪般的眼眸合上，再慢慢张开，将内心泛起的涟漪归于湖底。
“其实你早就知道赵太匡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去，表面上是太子威慑南方，实际上早就是暗流涌动。所以你借机提前召回太子，将大部分的黑铁军收于平陵城。如果李柔风真的指挥得当，你甚至不需要惧怕五郡联军。毕竟即便是以边防军的战力，也是比不过身经百战的黑铁军的。”
“你都这样说，看来方蒙交军给李柔风是不可避免了。”皇帝点点头，“本来就算是这样，我还不至于担心平陵。但赵太匡在知道黑铁军大部屯于平陵城仍毅然起兵，我担心他们会有后手。再不济，若他们只是借机将黑铁军拖住，那放天城就危险了。所以我才希望借兵，一来是为了尽快解平陵之困，二来是为了解放天城之困。”
赵月灵摇了摇头，“掌握公输家族财富的公输钱庄大部分分布在东部各郡，与各大世家关系密切。南部发生叛乱，公输钱庄必会借机笼络各大世家。各世家虽不会明面上反对朝廷，但眼下已不可能借兵给朝廷。”
“还有北凉郡。”皇帝扭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决意。
赵月灵眼波流转，很快反应过来，冷笑道：“你在利用郡主作为幌子，已经有人去了北凉。真好，连我也瞒了。”
“是子敬。”皇帝平静地说。
赵月灵顿时默然。
“抱歉。”皇帝闪躲过目光，“这是太子大婚之日时，喻郎的计谋。毕竟谁也不会怀疑一个重伤的人此时已经离开京城，拿着朕的密旨，去见寒族王了吧？”
“王爷夫人对我有恩，所以我曾发誓不会利用她的家人。郡主，沐子敬，都超过了。”赵月灵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看到赵月灵作势要离开，皇帝一片懊恼。这些年来，皇后从不肯为他筹谋，好不容易有了苗头，又因为沐王府一家的原因要搁置了。
“你应该知道我不想这样，但眼下除了寒族人，我已经别无他法。我不可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黑铁军身上，鹜王和公输右的勾结你也看到了。他们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的！”皇帝在赵月灵身后低声嘶哑，最后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赵月灵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脸来，冷冷地说：“假使寒族人来，他们不守规矩，到时你的禁军挡得住么？”
皇帝目光一亮，艰难地翻侧过身，几乎是狞笑道：“不用我们抵挡，自会有人去挡住他们。你忘了吗？那公输家族的族人现在都被迁入北谷关外的丹阳城，已经屯兵伏在北谷关许久。只要寒族人想进关，他们必会首当其冲，到时他们必然会不得不抽出力量来对抗寒族人。”
诚然，此番计策和公输家族借五郡叛乱拖住黑铁军有异曲同工之理。只是，相对于不得不抵抗的黑铁军，公输家族真的有抵抗的必要么？
“他们若是不抵抗呢？”赵月灵目光锐利，也自然提出这个问题。公输家族当然可以不抵抗，甚至可以利用入关的寒族大军进攻放天城，借机杀掉皇帝。
“不，他们一定会抵抗！”皇帝斩钉截铁，“要入关的不只是寒族，还有子敬，当他们看到子敬在寒族大军当中，我不相信公输右敢冒这个险。”
赵月灵沉默了。
其实她知道，这个计策是喻真卿想出来的，必然在公输家族是否出兵上有过深思熟虑。无论沐子敬是否在寒族大军之中，单凭公输家族的家业所在，公输右都不希望让寒族人进入北谷关。
她所感到不满的，是另一个原因。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无法阻止了。
她长长地叹息，彻底转过身去。
“寒族王托舍生性残暴，时常纵容部下掠夺周边人口、财物。如果让他们离开寒国，对北谷关，乃至整个北凉郡的百姓，会造成可怕的灾难吧？”她低低地说。和皇帝不同，她始终是不同意借用寒族兵的，原因就在于此。
“我们别无选择。”皇帝知道她的想法，但也只能这样回应。当然，他的内心还在期望着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女会回过头来为他出谋划策，放弃这个极具风险的计策，转而采用别的办法，一如当年那样。
可是直到最后，赵月灵终究是没有回头。
“鹜王回来后，朝中的大臣纷纷响应，你多年的平衡权术已然失败。”
她走出了那个透明的包围圈，在她走出瞬间，那个透明如泡膜一样的光罩顿时消散，屋内的脚步声传遍了整个屋子。
“你要什么时候醒来呢？”皇后淡淡地说。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在隔音术破除后，他无法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皇后的声音充斥着冷漠与嘲弄，让他只感到一阵苦涩的心酸，一下变得疲惫了。
面前空中的那张三角黄纸燃起了火，火苗瞬间将其吞噬，随着它的自由落体，化作一团小小的火球坠落……
隔着坠落的火球，那个玲珑的身影已经拉开房门，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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