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炬子

        百宝盘腿坐在碎石路上，让身后的一众士兵退出了山谷。这条长长的马道上只剩下他一人，顿时便有种寂寥之感。
白晨江白守一道，他自己也守一道。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没有让士兵准备任何的机关，而是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等得有些乏了，他便盘腿坐下，捻起数颗石子，并以之为棋，划线为界，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
五盘过后，每一次都是己方输了，令其有些郁闷，便在输掉第五盘后，直接一推砂石，抹掉了棋盘。
但在这时候，道路尽头的人终于出现了。
百宝惊讶地抬起头来，只听得有马车行走在碎石地面上发出车轱辘的声响，以及负重马匹低沉的哼鸣。
等到它离百宝不足百尺之距，真正的面貌也终于现身。
果真是一辆马车。
怎么会是一辆马车？
百宝正讶异着，却发现马车上没有车夫，待车行至距其十尺时止步。坐在里面的人此时掀开前面的帘布，从车内出来，缓缓走下来。
他披头散发，或是久未梳洗，显得有些杂乱。一袭白衣略显朴素，上面随处印着几点血迹，似是某种不经心的点缀。
尽管从外饰上很是糟糕，但其脸上却是一派蓬勃之色，一双眼睛在灰头土脸上稳定地闪烁着，在寂寥的马道上平生出夏日蓬勃的朝气。
百宝自然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凡，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我们又见面了，百宝将军。”披头散发的男人长揖道。
“喻真卿，你怎会出现在这里？”百宝盘腿而坐，并未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来人正是喻真卿。
喻真卿呵笑两声，有些无奈道：“进丞相府前，在下安排了郡主拜请扶风王救我之计，没想到出城不久，又遇追杀，便一路逃着，就往这边来了。”
喻真卿说得平静随性，虽说着是被追杀，却没有被追杀的紧迫感。
“扶风郡在西边，就算是逃避追杀，也不该往南边来吧？”百宝对喻真卿的出现高度警惕。
“因为在下知道，阁下在等待一位逃犯，不才，本人也正好成了一个逃犯。”喻真卿笑笑。
说话间，他走到百宝抹掉的棋盘面前，对着百宝盘腿而坐。
百宝眼角一颤，这事果然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我不是在等你。”百宝冷冷地说。
“没关系，既然你要等的人还没来，不妨就陪在下说说话如何？”喻真卿微笑着说，他发现了面前地上的石子，于是便顺手一颗一颗地收集起来。
“可你刚才说，你在逃避追杀。”
“是的，我在逃避追杀。”真卿骤然抬眼，两人瞬间对视到一起。
一方警惕而冷冽，而另一方则是平和得像是平静的湖面，看不透眼波下的深邃。
“我也能杀你。”百宝忽然说。
“百宝将军的话语中充满了杀伐之气，与上次相见截然不同，看来是已经知道在下的谋划了。”真卿低头看着地面明显被覆过的痕迹，手里捻着石子，懒洋洋的腔调。
“你想利用我对付勾玉，但我却没有理由帮你。”既然话说开了，百宝也不假掩饰。
“不，你有。”真卿抬眼，看向百宝的眼睛。
百宝顿时沉默下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郡主来的，但现在的境况跟十六年前不同。在十六年前，你可以轻易地将郡主带走。但在今天，你却做不到。因为把人带走容易，心却带不走。这也是你长久待在放天城却无可奈何的原因。”真卿冷淡地说。
百宝少见地对一个人类体现到了惊心之感。因为喻真卿所说的，正是他现在的处境。
“想要带走一个人的心，首先就得让她对留在此处的眷恋，或者是担忧通通驱散，这样她才会安心跟你离开。将军知道郡主现在担忧什么？”真卿手指翻动，翻弄着手心的石子，目光重新投到眼前干净的地面上。
“王朝更替？”百宝挑了挑眉。
真卿笑了，突然在干净的地面上投下一石子：“是人寓俱安。郡主到底是个女子，眼界小了些，所最注重的还是身边的几个人罢了，至于天下更替这样的事，只是顺带着去关注的。不过在今时今日，于沐王府而言，这两者已经没有区别。太子要是输了，郡主担心的小家自然也是没了的。”
“无论是王朝更替，还是人寓俱安，我都会帮她去完成。但这一切，我不想在别人的掌控下行事。”百宝冷冷地说。
“将军想错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下一介凡人，怎么能约束住你一个魔族人。我们之间的关系，称为合作更合适。”
真卿微笑着伸出手去，摊开手心的石子。
“你会下棋吗？”
百宝摇了摇头，“我没必要和你合作。”
真卿失望地叹了口气，把手收回，又捻起一枚石子往地上一放，就落在先前落子的不远处。此时地上并无棋盘，更无界限，但他仍以为棋。
“你理应知道，放天城对你的身份何其敏感。一旦你的身份泄露，就算人间不顾，那北庭神宫也不会放过你。”
“你是要威胁我？”
“我是在给你选择。”真卿抬眼冷冽地瞥了他一眼，“要处理勾玉，我不止有你一个选择，我还可以通报给神族。我不这么做，是因为我不想让神族以此为由插手人间。请神容易，送神难。而这一切，不仅是在帮我，帮天下苍生，也是在帮你自己。”
“帮我自己？”
“任何的合作，本质上仍是一种交易。在你与郡主的事上，我已经做出了让步。如果你有能力将其带走，我绝不阻拦。”
百宝沉默了。其实在此之前就已经猜到，若是真卿真的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不采取行动，必然是默认了什么。而且从如今的情形看，为了沐雪非，他和勾玉之间的井水不犯河水其实是越来越行不通了。因为他无法把内心不安的沐雪非带离放天城，而要让她内心安定，首要的就是替她解决掉所有的敌人。
真卿仍旧是在自顾自地博弈。不同棱角的石子在他手中平铺到“棋盘”的每个角落。他捻起一枚石子，陷入沉思。
此时棋盘上清一色的石子其实很难辨认出黑白两方，若是不曾参与棋局，更欠缺超凡记忆力，是看不透他此时的困境的。
突然“棋盘”上一孔隙处落入一子，真卿抬头一看，落子的竟是百宝。
一子落而万物生。
“原来你会下棋。”真卿笑了。
“有盘棋，我下了万年。”百宝的声音很轻，“每一步棋在我脑海里反复推演，每一次都按着最好的一步走，最后却仍是输了。”
“没有想过，这可能并非最好的一步棋？”真卿微笑着继续落子。
百宝随之跟上，棋盘上很快由真卿自己博弈转为双方的一场对弈。
“但我原本处于劣势，最好的一步也仅能自保，勉强继续参与对弈。只是我不想放弃，才在脑海里和自己对弈了很久。后来那个陪我对弈的人也消失了，那时的棋局也和现在一样，看不到棋盘，只留下些石子。”百宝继续落子。
“仍然不是最好的一步。”
“什么？”
真卿的棋下得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明晰：“当你的局面越来越像一场赌局，只有赢家才能证明选择是最好的。你其实还不愿承认这一点，你不愿意走下险棋，你最后放弃了棋局。”
百宝握子的手停住，悬在棋盘上三寸处。
“如果我没有放弃，选择赌那一步险棋，会赢么？”他直直地看着真卿，瞪大了的双眼求知若渴。
“我赌你赢。”真卿的表情忽地严肃，“就像这一次面对勾玉，你的气势已不复当年，但我仍然会赌你赢。因为你，还是你。”
百宝再次陷入沉默。以他目前的样子，对付勾玉早没有底气。如今的他，真是到了赌局的局面，但这一次仍然有人赌他赢。
他也赌自己赢么？
片刻后，百宝终于从沉默中恢复，悬在棋盘上的手下压，棋子落地。
“我有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为了让我为将，而把自己变成逃犯，对你而言，真的值得吗？”
“因为只有这样，公输右才会安心让勾玉去南边。不把他们二人分开，我对付其中的哪一个，都没有胜算。”
两人继续落子，语气自然起来，仿佛两个老友棋逢。
“我指的是失去功名。对人间来说，这是十分重要的事。”百宝冷不丁地瞪了他一眼。
真卿却只是笑笑。
“在这场人间的党争之中，将军是为了郡主，也是为了太子，公输右是为了自己，鹜王也是。那你猜猜，我是为了谁而战？”
百宝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扶风王？”
真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大笑过后才说道：“我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战。”
“天下苍生？”百宝觉得这个说法未免有些空乏了。
但此时真卿的声音幽幽而来：“九道至人被称为九道之极大成者，关于他的天官之言，将军可曾听过？”
百宝一愣。他很早知道天官一门靠预测为生，但对于那些预测的话常常不看好，因为对于很多天官人士而言，他们的预测也不代表就是对的，百宝更不认为自己应该轻信。但对于九道至人的预测，比起有着天官第一的喻真卿，又有什么不同呢？
见百宝没有说话，真卿也不继续等候，而是微笑说道：“至人以天下发展的‘势’为起点，预测的结果为：紫微放天，解见于野，黄龙飞血，破釜沉舟，天工幻弄，更换人间。”
“更换人间……”百宝内心忽地震动，看向真卿的眼神顿时异样起来。
“人间将会发生一场巨大的变革，但即便是至人也说不准是哪天。我们为了这场变革准备了数百年了，目的是在每一个乱世之中把握人间这艘巨轮继续往那场变革的方向继续前行。平乱世，安天下，是九道人的使命。但对于我们这些炬子而言，却只是其中的一个目标。我们这些人，是要把整个天下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的存在。”真卿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沉重。
“你说的势，我曾在李柔风的梦里听过，那是他母亲告诉他的。”百宝想起还在白骨森林时，他侵入过李柔风的梦境。
“安娘么，是个出色的女人。可惜她和李纵游会失败，恰恰是因为他们误判了‘势’。平陵王是一个好的王，但在我们眼里，他是不该成功的。逆势者，必为势所噬。”真卿声音发冷，他手中捻着石子，良久地没有落子。
百宝也因此坐在一边，良久地感到无可适从。因为他愈发觉得，喻真卿真正要的，其实不是谁去当皇帝，而是毁灭皇帝本身。这对于人间而言，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存在。
“炬子又是什么？”他问。
“所有至人的亲传弟子，都自称为炬子。”
真卿顿了一下，紧跟着补了一句：“火炬的炬。”
听到火炬二字，百宝眼前顿时似是有种广阔的画面平铺开来，在漫长的数百年的时间里，这些火炬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就为了那个可能出现的“人间变换”。
他开始相信至人确实是活了数百年的人类了。以往对人间的忽视，没想到在暗地里，竟然是一群如此惊心动魄的理想主义者。
让他不由得有些敬佩。人类不如魔族，大多数人仅有百年的短暂一生，但却凭借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无数炬子的前赴后继，走到这一步。人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诠释长久。
但是，无论是真卿，或是过去的那些炬子，在他们的一生中很可能都不会看到所谓变革的到来。
真卿重新落子，神情自若。
百宝看着那颗棋子，像是看到了喻真卿自己。但偏偏，那颗棋子燃烧起来。
“放天城就是放大的醉生梦，每个人都为欲望活着。”
“所谓欲望，就像一把火，要么烧死别人，要么烧死自己。”
“我们是要把整个天下猛烈燃烧起来的存在。”
烟雨姬和喻真卿的话此刻在百宝的脑海里来回穿梭，整个头皮微微有种发麻的感觉。
“大雨尚未降临的世界，野火正在荒原里燃烧。”真卿缓缓道来。
百宝定了定睛，发现方才注意到的那颗石子果真是燃烧起来了的。
周围有冷风扫过，火焰伴随风势，铺满了整个虚构的棋盘。
脚步声逐渐晴朗了。
“追杀我的人，终于来了。”真卿面对百宝，无奈苦笑。
    喜欢懦弱的魔王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懦弱的魔王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