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人间琉璃（8）

        “阿润，或许从一开始，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就都是错的。所谓的‘拨乱反正’，便是有此暗示。”阴阳轻吹了口气，天青茶盏里的龙莹玉茉莉花飘飘然打了个转，“又或者说，有些事情本来没有绝对的对错，但是在史书的记载中，被有指向性地误导化处理了。”
“宁瑕没有操控人心，培养恶灵，更没有屠戮巫界，自甘堕落。巫云言并非为平息恶灵漫世的巫界大浩劫而陨落消失。当年牺牲在巫界大浩劫里的巫界天才们，也都不是因为无法战胜恶灵而去的。”
“真正所谓的‘大巫神的陨落’，指的是他放弃了大巫神的身份，也放弃了信仰着他、拥护着他、盼望着他的巫界子民。”
人心善变，巫者介于天人之间，难免受其影响，结果竟是自以为是地坠入了恶的深渊，他们的神灵因此而对他们感到厌弃，于是在当年的巫界大浩劫中力挽狂澜拯救巫界之后，与巫界就此恩断义绝，转身离去。
“身为大巫神，却因对自己的子民心灰意冷而不管不问，甚至于放弃神格，隐居人间等一受累转世之人，是为神之妄情与失职。这是巫云言所犯下的错。”楚润到底是聪明人，阴阳甫一开口，便知了了她的话中之意。
“所以说，平衡很难。”楚润不由得叹息道，“作为神灵，是不能有凡心的。可与此同时，又要理解凡心，维持复杂凡心之间的平衡，从而维持天与人之间的平衡。为人者，不成神；若成神，需为人。这两个方面在本质上就是矛盾的，而我们作为神灵，又不得不在其中谋求平衡和谐的天人之道。”
巫云言的陨落，便是在人心与神性的矛盾里失了衡。
“可惜，我们两个都生而非人。生而为神，既是上天偏心的眷顾，也是上天有意的刁难。”偏心的眷顾是生来便具有公允而又漠然的神性，有意的刁难则是不曾为人却还要理解与把握凡心的职责。世事双生，神灵站在双生的割裂点上，维持着天地万象之间的平衡法则。
阴阳默默聆听着楚润的话。她依旧低垂着眉眼，似是神游天际地观察着天青茶盏中的龙莹玉，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宁静与温柔。
楚润这一番清清浅浅的由衷叹息完毕，阴阳沉吟了须臾，忽而突发奇想似的询问楚润道：“阿润，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们为人，应是如何？”
楚润倏然笑了开来，笑容温暖却语意薄凉地答道：“阿阳，你想什么呢……我们是做不了人的。”天生神祗就是天生神祗，是天意注定，是宿命难违。
“怎么，你忽然有些想做人了么？”容楚神祗温润如玉的眼眸像是两汪玉泉一般，悄悄然自下而上地涌现出潺潺的冷意来，面上却仍是含着教人惊鸿一瞥的融融笑意，幽幽地警告阴阳道，“我的阴阳大人啊，你可别告诉我，你也想像大巫神一样‘陨落’了——你和大巫神的性质虽然相近，但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
大巫神不干了就不干了，好歹巫界还有隐巫神，还有现任巫神，大巫神倒也没那么不可替代。陨落除了消失，也有可能意味着退休。
但阴阳尊神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世间从来都只有一位阴阳尊神。阴阳若要陨落，便唯有灰飞烟灭地去死。此后世间自是还会有新的阴阳尊神自然衍化而生，只不过再也不是楚润所熟悉的好闺蜜阴阳罢了。
——她还是她，但又不再是她了。阴阳的神魂，归根究底是阴阳之气，一旦散开了，再次重新凝聚成神魂之时，便未必仍是原来的那个了。尽管从始至终，存在着的都是“阴阳”这个名字，阴阳尊神始终不灭。但是对于楚润来说，她的好闺蜜阴阳也是会死的。
如今又正逢阴界联盟众人共同面临劫数，楚润本来就和阴阳一样，心里总有不妙的预感。阴阳的这些话一说，更是直接扎到了楚大小姐高贵敏感的心房，也难怪她这么不给阴阳面子地直言警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又被自家闺蜜阴阳怪气地内涵了一波的阴阳大人很是无奈地解释道，“我只是想要试着分析薄云言的想法而已。”
“我想，上天有意让我完成的‘拨乱反正’任务中，应当包含让大巫神归位。”所以，她试图通过设身处地的设想来分析与理解薄云言的想法，从而推测出能够让大巫神归位的妥当方法。
一不小心关心则乱风声鹤唳了一波的楚大小姐：“……。”
“哦，这样啊。”楚润默了一默，立即切换了神情和语气，恍若无事发生地自动忘却了这一段不大不小的尴尬事件，继续保持姿态优雅从容地徐徐应答道，“你且等等，我现在想想看。”
“好。”阴阳哑然失笑，默然纵容地由着自家闺蜜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尴尬事件就这么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了。
“要想知道让大巫神归位的办法，必须先知道大巫神十万余年前陨落的原因，以及，他如今在人间等待的究竟是什么。”楚润沉吟思索了片刻，倏尔目光幽幽地看向了阴阳，“阿阳，你……在和薄云言相处的这段日子里，可有感受到他对林一白的‘爱意’？”
或许就是这么狗血也说不定呢。上界有意要玩他们，让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十万余年前的来龙去脉其实很简单，就是大巫神看上靳执了，但是上界和整个巫界都不肯，所以人家不干了。
楚润潜意识里默默这般简单粗暴地猜测道。
“……？”阴阳闻言不由得怔了怔，冥思苦想了良久，方才语气不那么确定地回答楚润道，“没有。说实话，我只感觉得到他不动声色的算计。巫界传说的‘算无错漏大巫神’，想来定是不负盛名。”
楚润：……
不是，姐妹，我一本正经地问你话呢，你咋还一本正经地夸上人家了？！
望着面前一脸纯真的自家闺蜜，楚大小姐的眉头下意识地皱得更紧了。
——得，问了等于白问，这话确实是她多嘴了。
本就有“算无错漏大巫神”的盛名在前，薄云言又在人间不动声色地行走了这么多年，见惯了人心复杂，运筹帷幄地算计人心亦是不在话下。比起之于人间的城府深沉，阴阳自然是远比不过薄云言的。
薄云言到底是连作为巽漈、庄陵、司命三大非人类界老油条后人的楚大小姐自己都没无法揣摩透的人，她实在是不该期望阴阳这个非人类界的老实人能够在这么短的相处时间里看明白薄云言的真实想法。
楚润在这方面要比阴阳擅长很多，思维自然也跑得更快、更远。
十万余年前巫界大浩劫中所发生的真相仍在雾影重重之后，成为了她们窥破谜底的最大阻碍。而她们现在所知道的事情又太过于模糊，缺乏关键的、明确的、有指向性的细节。
比如说，她们目前已经能够确定，薄云言和靳蒙都在等在靳执。但再具体些，他们是在等待靳执回来，还是等待林一白醒来？
阴阳说，她感觉到了薄云言不动声色的算计。那么更进一步来说，他算计的具体是什么？他默默等待至今的，究竟是靳执，还是靳执的转世，还是阴阳本尊？
楚润一边冥思推理着各种可能的情形，一边细思极恐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大巫神从一开始算计着要等的就是阴阳尊神本尊，那么，他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是想要报复曾经反对他的巫界现在沦为的枉死城，还是想要上界为曾经的反对付出相应的代价？
阴阳却完全没有受到楚润纷繁担忧情愫的影响，继续一本正经地与楚润分享自己的猜测和想法道：“阿润，我觉得，薄云言他其实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林一白。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看出了‘应阳’是非人类一样。”
“他什么都知道，但是未到时候，所以选择隐而不发。”
“这段时间里，我总感到他似是在试探和暗示着我什么，但是他并未有与我明说。你认为，我有必要主动出击，和他挑明么？”
容楚神祗的心随之紧了又紧。
“或许，你可以先试探看看……”楚润就像是一位人间寻常的、为宝贝女儿操心不已的老母亲，蹙紧了她那漂亮的眉毛，忽而牛头不对马嘴地岔开了话题，一脸忧心忡忡地向阴阳肃然正色道：“阿阳，你身上哪里是别人肯定看不到的？”
阴阳：？
楚润看着仍在不解状态中的阴阳，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口气，而后主动起身，坐到了阴阳的身边，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动作温柔地轻轻覆盖在阴阳的左胸口。
一呼一吸间，阴阳能够敏锐地感受到来自楚润手掌的温度、她手掌之下自己心脏跳动的节奏以及自己呼吸时胸膛微微起伏的幅度。
而后，她感到被楚润手掌覆盖暖意融融的左胸口蓦地淌过一股凉意。那凉意并不寒冷可怖，也不锥心刺骨，就像是温热的肌肤上忽然贴近了一把冰冰凉凉的玉石之刃，慢条斯理地在她胸前镌刻刺绣着什么。
阴阳绝对信赖楚润，所以虽然觉得楚润突然做出的这一举动有些怪异，但是依然没有抗拒楚润的行动，而是乖乖坐在那里，主动配合楚润完成这一需要堂堂容楚神祗全然凝神完成的重要举措。
等到楚润脸色稍霁地从她胸口收回了自己的纤纤玉手，阴阳拉开自己的毛衣领口往里看了眼，发现自己左胸口多了一只刺青纹身似的蓝紫色的蝴蝶。
这是代表楚润的私人印记之一，知道的人不多，阴阳当然也在知情之列。
“为了防止你对付不了薄云言，给你盖个心口的戳。”楚润温温凉凉地开口同阴阳解释道，“要是你一不小心被他给坑了，自己实在受限处理不好，至少还可以捧着心口紧急呼叫我。”
阴阳：“。”
不得不承认，自家闺蜜真的是很贴心了。
薄云言身上背负着的秘密太过沉重，阴阳总觉得下来关于薄云言还会发生些什么。可此时此刻，她偏偏又什么都看不破。
无论她将面对的是薄云言也好，还是人情世故也好，有楚润的印记在心口，至少对于阴阳来说，都会有一种可以信任和依赖的安全感。
毕竟在她以往为数不久的凡尘历程里，楚润都始终是她最坚实的后台和盾牌。从前是，现在亦是，以后也会是。自始至终，阴阳的潜意识里都是这么坚信不疑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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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们啊，你们俩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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