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两年后，上元节。
    花灯夺昼，斜晖交映，人声鼎沸，百戏陈设。
    丰殷只有这一日不禁夜，男女老少都走上街头，游夜观灯。满街挤着杂耍的、卖汤圆的、猜灯谜的、套圈的、射鸭的，凡此种种，玩乐之法不胜枚举。街面之上，宝马雕车香满路，好不热闹。
    宋与年早早到了定好的雅间，等着栗浓阿苍二人赴约。
    再有半年，栗浓的守孝期便过了，礼部已然在筹备他二人的婚事。
    都说成家立业，圣人按例给宋与年拔了官职，给了他一个‘京州府牧’的虚职，多给他一份俸禄，好让他养媳妇。
    官虽然是个虚职，但架不住名头响。恰好今日上元节，在国子监的顾嘉树放了假，三人便相约贺一贺他加官之喜。
    宋与年素来比约定时间早到半个时辰，此刻自己落座，等得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听见隔壁有人谈话。
    “听说了吗？左监门卫的大将军定下来啦！”
    “嗐，可着整个丰殷城看去，谁还能不知道这事！那竖子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叫什么……沈岑？这，咱之前也没听过这个名啊。”
    “诶，这个小沈将军也不算无名之辈，好像是潞州沈氏的旁支。前些时候来鸼扰边，花了三个月平定动乱的，也正是这位小沈将军。这回西域动乱，圣人派了左监门卫的老陈将军去平定，我原以为得从别的禁军里往上拔人补缺，没想到，便宜了这小子。”
    “呦，咱可别一口一个‘这小子’、‘竖子’地叫了，人家手握禁军，护卫皇城，青云直上呐。不过……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升得这么快的，两年不到，直接跃上三品……”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小沈将军呐，生的……咳，生的眉清目秀，可称貌比潘安。他啊，是长公主引荐的。”
    “哦哦哦，明白了。感情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可不太文雅了些？我看，男宠二字更贴合。”
    几个喝酒的看客大笑起来。
    宋与年这间雅间静悄悄的，隔间说的话，他认真一听，竟听来了七七八八。
    他气定神闲地垂下眼睛，并没有因旁人排遣他姑母而恼怒。相反地，他倒听出来了隔间的那群人看问题全没看到点子上。父皇将陈将军远调，换了个并无根基的自己人顶上宫禁统领的要职，这……这明显是在重塑兵权结构，谨防兵变。
    这等人事变动和他当任京州府牧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京州府牧是虚职，向来由德高望重的亲王遥领，父皇给他这个职位，更多是给长公主一个面子。说白了，不过鸡脑袋上一块肉，大小算个官罢了。
    可任何涉及到军事的人事变动都非常重要。
    宋与年忆起那沈岑将军的面貌，沈岑单看样貌甚至不像是武将，温润谦和。但不晓得是不是宋与年敏感，总觉得他的温润谦和是装出来的，一股锐气，甚至说不平之气，藏在他的皮囊下。
    宋与年灌下一杯滚热的绿蚁酒，冰凉的手脚才有了温度。他虽然这么多年来都如履薄冰，但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有如此强烈的山雨欲来之感。
    他额上一层冷汗，他抬手揩汗，强令自己定下心来想些别的。
    他便想到……诶？怎么阿苍还不到？
    顾嘉树捧着手里的空碗，无奈地翻了白眼。
    他已经吃完了一碗桂花馅里裹胡桃的食糕，还不见栗浓出来。
    整条街挤满了人，但栗浓挑的这个地人格外多。一个小小的门脸，挤出来排队的人竟然能站满半条街。这家小店如何看都平平无奇，也就是个新近冒出来的小店，店主弄了套新奇玩意儿，引得全丰殷的人都来瞧热闹。
    那套玩意是个大木头箱子，箱身上绘满五彩的山海异兽，箱子上头开了个小口，那口子窄的很，铜钱投不进去，只有小点的金块才塞的进去，只要投了钱，木箱身上绘的最大的一只狻猊大张的嘴里就会掉出一块木牌，上头写着什么姻缘财运、未来运势；或者是什么灾祸殃难、化解之法等等，不一而足。
    顾嘉树迷惑得很，那破玩意儿有什么好玩的？箱子上画的是狮子，还真就狮子大开口，非得投金子才出牌子。弄得花里花哨，实际上跟去道观佛寺求签有什么两样。有那钱，专门找个和尚老道，能给你从生辰八字说到进棺材，还怕说不出花来？
    女孩家就是好骗！
    顾嘉树让小厮还了碗，掂了掂脚伸长脖子看了又看，栗浓穿得素净，在一片花红柳绿中，根本看不着人。顾嘉树看得眼疼：“松风，你快看看我姐出来没有？”
    松风闲闲答道：“郎君何必焦急，最耗功夫的是排队，娘子既然进去了，又能耽搁多久？”
    顾嘉树一掀袍子，坐在牌楼下的石墩上，骂道：“磨叽！”
    他这一骂竟然把栗浓骂了出来。栗浓拍打着被挤的滚皱的衣裳，发髻上压的乌金纸裁成的闹蛾儿颤颤巍巍，她满脸不高兴地对后头排队的人喊：“那机关坏了，今日玩不成了，回吧！”
    顾嘉树一听，想必是那狮子吐出来什么不好的话，栗浓一怒之下，直接将箱子踢碎了。
    他迎上去，戏谑地眨了眨眼睛：“怎么样，赔了人家多少钱？”
    栗浓不快瞪他一眼：“你胡说些什么？我真是倒霉，伸长脖子等了那么久，结果偏偏到我前头那人时，盒子坏了。人家和我说狮子怎么也不吐签，我还不信，上手投了三四次钱，又踢又踹，还是毫无反应。破玩意儿！”
    顾嘉树心情一片大好：“对对对，破玩意儿！坏了我姐姐兴致。咱别理那破玩意儿了，行非还等着咱呢！”
    栗浓一拍脑袋，她被那破机关气昏了头，竟忘了漳王那一茬。
    二人不再耽搁，匆匆去了定好的雅间，一看时辰，倒也不算太迟。
    栗浓抱歉道：“是我贪玩，耽误了时辰，叫你苦等。”
    宋与年笑道：“何来苦等一说，我不过也刚到。”
    顾嘉树奉上贺礼，只道：“宋府牧大喜，寥寥薄礼，不成敬意，望笑纳。”他说完了这一番官话，忽地又想起自己在国子监念的《疏议》，喃喃道：“话说，这不算贿赂吧？”
    宋与年一见他的呆样子，不由得大笑：“怪不得人人说你是国子监祭酒的得意门生，阿苍如此刻苦吗？”
    栗浓道：“他的确刻苦，背《礼记》背的头都秃了。”
    面朝街里的窗边摆着一支天青色瓷瓶，瓶里斜插一支素白梅花，顾嘉树被他俩打趣，自己一个人卧到梅花底下的卧榻上，笑道：“刻苦读书也要被笑。要不要我背一节月令给你听，‘立春之月，日在……’”
    “好了好了，”栗浓显然深受其苦，立马喊停：“知道你学识渊博。既然如此卓绝，怎么不参加这次科举呢？”
    顾嘉树哼了一声：“我若去了，真拿了个本朝年纪最小的状元郎怎么好？姐姐知道的，我素来不爱出风头。”
    一番话说的三人都笑起来，兴致正酣，三人饮了一番酒，宋与年得闲问道：“药你可有按时吃吗？”
    栗浓点头：“嗯，可惜好像没什么成效，我仍旧不会骑马。”
    原来宋与年一直惦记着栗浓的疯病，两年前说给她一个药方，虽后遇波折，但仍没忘记。这两年来，栗浓也按方子抓药喝药，没有停过，宋与年也再也没有听说过她发疯。
    宋与年点一点头，笑道：“药效似乎是不大明显，也兴许是见效慢，若你实在不肯再喝，停了也就罢了。”
    一提这个，栗浓说不尽的苦恼：“再喝一段日子吧。难不成我一辈子都学不会骑马吗？”
    宋与年敛眉不语，顾嘉树见话题转的沉重，便探头道：“姐姐是女子，何苦做这些男儿的游戏。不是最近新学了弹琵琶吗？左右这里没有外人，不晓得我是否有幸听一听？”
    栗浓本就会跳一点舞，也会唱歌，她对舞乐有些兴趣，在京中无事，也便学了学琵琶。
    顾嘉树既然提了，栗浓自然不会不应。今天选的地方本就是个听曲的雅间，虽没有传乐伎，但竹榻上也横摆了一把五弦琵琶做样子。
    栗浓便竖抱琵琶，抬手拨弦试了试音，又紧了紧琴轴，她抬头一笑：“我才学了三两个月，只会弹简单的曲子。”
    顾嘉树催道：“何必谦虚，我们又不笑话你。”
    栗浓凝神想了一想弹什么曲子，刚有了主意，抬手还没弹两句，忽地便有人叩门。
    栗浓按住弦止了声，顾嘉树甚觉扫兴，只听松风道：“郎君，刘四郎听闻您在此，想与您会一会面。”
    这个刘四郎是弘文馆学士的曾孙，顾嘉树须得给他个面子。
    栗浓回身一看，此屋内有一架十二扇书绘牡丹屏风，她便道：“既然如此，我先回避一二罢。”
    她说着，便抱着琵琶，起身躲到了屏风后。
    顾嘉树见她避开了，才起身去迎。
    他与刘四郎亲亲热热地寒暄一番，刘四郎一见这屋中只有他二人，颇为冷清，便邀他二人去他们屋子里宴饮做乐，顾嘉树婉言拒绝，只道：“我只有这一天假，今日只想清清静静饮两杯薄酒，明日还得去监里，万不敢喝醉。”
    刘四却道：“是有美人在侧吧？方才我已听到了琵琶声，何等的美人你还要藏起来，怎么不叫我见一见？”
    顾嘉树笑了一笑，眼看推脱不过，只得和漳王一起去了一道。
    栗浓从屏风后出来，抱着琵琶拨了拨弦，自己给自己唱了一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没有弹错的地方，却总有杂乱不堪之感。
    她住了手，凝神听去，满城都是凤萧玉琴之声，热热闹闹，却也泛滥得没有意思。
    她没了弹琵琶的心情，独自吃了一会儿酒，过了不多时，二人便折返了。
    门一开，栗浓转过身去目迎二人，却见进门来的不止顾嘉树和宋与年，还有另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身量不及顾嘉树，穿一件素色万字暗纹的圆领袍衫，戴幞头，身上诗书气足得像是《诗经》成了精。
    栗浓再避已不及，索性大大方方地施了一礼，那人也叉手回礼，转而对宋与年和顾嘉树说了两句“之后再约”之类的话，便去了。
    那人转身刚去，门一关，顾嘉树便抓过栗浓，兴奋地询问：“怎么样怎么样，我特地找了个由头把他叫上来给你看一眼的，长得可俊朗？”
    栗浓答道：“是俊朗非常。他是哪家儿郎，做什么非要带来给我看？”
    “他是周子义啊！真没想到，刘四居然和他一起吃酒！”
    “谁？”
    顾嘉树直了直背脊，一脸不可思议的：“不是吧？你当真不知道他的大名？”
    栗浓茫然地去看宋与年，宋与年笑道：“全丰殷的娘子都迷他迷得快疯魔了，他一出门，说一句‘掷果盈车’也不过分。你竟不知道他。”
    顾嘉树接口道：“你满口科举科举，怎么竟不关心关心最有力的状元人选？他可是此次科举的双绝之一，前阵子华龙寺诗会，可大出风头。人人都说他，做个状元还使得，做个榜眼可就太委屈。什么探花之类的……根本配不上周郎君的才华人品相貌。”
    顾嘉树这么一说，栗浓便隐约记得自己也听过一些关于这人的事迹，若是叫她都有所耳闻了，那的却是到了名满京都的地步。
    但她的关注点果然清奇，她问道：“双绝，另一绝是谁？”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