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一个人命运凄惨，通常是三种可能，一是自作孽不可活，比如崔夫人；二呢，就是像我这样的，明知道是火坑还往下跳，自己愿意吃苦头。”
    栗浓摩挲着手中的酒瓶，傻乎乎地问：“第三种呢？”
    “第三种？”会清瘦得眼窝微陷，两道眼折显得格外深，但仍有一种媲美月华的秀美，会清笑了笑，刻意地不去看她：“第三种不就是你咯？倒霉得很，我也纳闷，怎么什么倒霉事情都被你碰见了。你自己这么倒霉，却还操心别人呢……真是的。”
    栗浓抿唇看着她，脊背绷着，手掐的紧紧泛白，看向她的眼里有一种无措地哀求，她的眼睛会说话，她在对会清说：求你多说两句吧，你说什么我都信。
    这小傻子。
    会清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双手温厚有力，双眸映着月华：“多心疼心疼你自己吧，别管自作自受的别人。”她拧了一把她的脸，两个瘦的几乎脱相的人面对面，会清道：“瘦得太过了，难看得很。”
    栗浓双颊被秋风嗖的凉透，她瘪着嘴，看着会清，会清不再看她，反去看月亮，栗浓便也随着她看月亮。
    今夜的月亮大如车轮，仿若触手可及。
    会清捂住她的脸颊，月光圣洁，会清对她道：“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看相似。这就是我喜欢月亮的原因，我们人的坎坷喜悲，其实都渺小的很，与其苦苦纠结，不如看开一点。”
    会清越发像个不囿于世俗的仙人，她笑道：“偷偷告诉你啊，其实我父母也都死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到佛寺里去呢？”
    栗浓心中一惊，会清却飞快地打断她的话，她继续道：“我不是掀开我的伤疤劝慰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谁都有点不可承受之痛。多想想你喜欢的东西，想想你害怕的东西，别他娘的总想让你难受的事情，钻牛角尖钻到这地步真大可不必。
    我最喜欢的顾临川要结婚了，我都没要死要活的。”
    “世事污浊，你不能向下看，你要抬头，苍穹之上，明亮永恒。你需要知道。”
    栗浓还在傻傻地想会清的话，耳边忽然传来高声呼唤栗浓与会清的声音，二人凭栏而望，眼看到底下远处几点光亮摇晃。
    “咱该换地方了。”
    会清一口干了剩下的酒，将小酒坛就地一滚，握住栗浓的手奔下楼来。会清带她避开所有提灯搜查的人，穿过干枯花丛，翻过悠长回廊，似乎回到了童年，像小孩子一样跑跑跳跳。
    第二日清晨，顾临川找到她们时，她俩在一张窄榻上相拥而眠，酒坛子扔了满地，更不用说那股发酵了一宿的酒气。
    她俩睡着的这地还挺不好找，是府里一处冬日里不冻的泉眼，连着一片小方潭，很小一块地方，生生在后头立了大块假山，故意把它藏起来，又建了水榭，水榭中除了茶间也有卧房，喝醉了睡便是。
    顾临川坐在外间，几个婢女鱼贯而入，会清大病初愈，还可多睡一会儿；栗浓便不同了，忽然就被人抓起来洗漱梳头换衣服，自己睁不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清也哼唧两声重新陷入梦乡。
    直到她整理得当，被带到顾临川面前，一众婢女相继退下，这小小外间里只剩她们叔侄二人。
    栗浓立在顾临川面前，一看他那张严峻的脸，才想起来自己昨天干了什么事。
    当然不是宿醉这类的小事，是大事。
    她早就知道，她在宫中的一言一行，一定会传入顾临川耳朵里。关于她父亲的死因，都晓得是战死，但是细节到‘马蹄践踏而死’却鲜有人知。
    栗浓故意在皇帝面前提起这一茬，是在拐弯抹角地刺激顾临川。
    栗浓在崔夫人葬礼上守孝守到几乎晕倒，在病床前隐约听到顾临川和顾嘉树交谈，顾嘉树说什么‘我不敢让姐姐知道真相’，栗浓当时精神□□几乎都要崩溃，就只对‘真相’这俩字分外敏感。
    顾临川沉吟片刻，被气得不知道说啥，半晌才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后他们父子俩都不去提这一茬，栗浓于是知道，他们都已经得知了真相，但是不肯告诉。
    顾嘉树说‘不敢’，为什么不敢？
    栗浓没办法深想，她当时的精神紧绷得受不了一丁点刺激，日日夜夜脑海反复只有一句‘怎么样才能让顾临川把真相告诉我’。
    她想起来了萧绘生说过的话。
    萧绘生说过，千万不要拿顾临川兄长的死折磨他。
    啊……软肋。
    很龌龊、很不堪，在人心口上捅刀子，但是，她还是干了。
    栗浓平静地看着顾临川，肩颈放松了，手却不知道该放哪，她摆出谈判的架势：“我想知道什么，您应该知道。”
    顾临川被她这弯弯绕的心肠绕的一阵心寒，居然拐这么大的弯，揭别人伤疤来达到目的。
    她就这样对我？她就这样对我。
    他沉了一口气，面上越发地沉静，他一指案上的火漆信封，道：“萧绘生寄来的信。”
    栗浓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信，她一接到手中来，便无法忍住不看，她破开信封，信纸上写到：
    字谕吾女：
    胜州一别，已有月余。汝之境况，令老父日夜悬心。饿否？瘦否？病否？长个儿否？夜间可得安睡否？近来天凉，可有添衣？
    太啰嗦了是吧？
    我大约老了，竟然只想得出这些唠唠叨叨的废话。
    京城是个不好的地方，并非地不灵人不杰，而是群龙混杂，各怀鬼胎。到我这把年纪，才明白，人心最可怕。人心之险恶，难测，丰殷齐聚各路牛鬼蛇神，其可怖更无可说。何等丧心病狂之事皆不足为奇。
    切记切记，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要开心啊，要常给爹爹写信啊，你知不知道，爹爹等得望眼欲穿呐。
    谁道人生无好运，何缘三月见阿浓。
    余身体平安，无须系念。
    父手书。
    一见‘吾女’二字，栗浓已然忍不住又哭又笑。
    顾临川静静审视她读信时的表情变化，忽然开口：“萧绘生很疼你，是不是？”
    栗浓不明白此话何意，抬头看着他。
    顾临川却不再提这一茬，又说别的：“顾嘉树坦诚了他在崔氏床榻下发现信匣时，洞悉了你想知道的真相。他担心你承受不住，于是抽走了几页，所以你对着残缺的日记一直研究不出所以然，是不是？我现在告诉你，你母亲死在老虎口中，崔夫人和你姑姑见死不救，任由她被撕成碎片。
    后来她们杜撰了一个说法来搪塞我，说法这样的：你当时没有断奶，你母亲为了让你活命，拿血喂养你，渐渐便耗死了自己。她们将你母亲草草葬了，结果后来她的坟冢被野兽破坏，尸骨无存。
    她们杜撰出来这个说法，是为了陷害你。
    你母亲是为了帮大家觅食才遭遇险境的，而她们却见死不救，恩将仇报。她俩害怕有朝一日你会得知真相给你母亲报仇，所以先下手为强，直接把你打成害死亲娘的真凶。
    我相信了这种说法，对你有所偏见，机缘巧合之下，把你送给了萧绘生。再后来又打了你。”
    说到这里时顾临川稍微顿了一顿，想看栗浓是什么表情，但终究忍住了，继续道：“你母亲死后，崔氏良心难安，一直梦到你母亲化为厉鬼前来索命。做了亏心事，后来她的儿子病死，她便想当然地认为，是你母亲索走了她儿子的命，所以对你有了滔天的恨。
    顾若舟也一直心存愧疚，所以临死前想要见你一面。
    大致是这样。”
    顾临川一口气说完了这些，松口气似的活动了一下脖颈，靠在身侧的凭几上，想要显得放松。他是见过大风浪的人，此刻竟然看着面前香炉中冒出的丝丝烟缕惘然失神。
    他想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他静静道：“这是顾嘉树抽走的原稿，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对着看。最好还是自己确认一遍。”话说到这里就该止住了，但顾临川又添了一句：“原本想你身体好一些再给你的。”
    栗浓傻傻地站在那里，明明只是那么站着，但好像从头发到手指都拧巴了起来，此时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在反应他这句话，还是从刚才的‘真相’里还没走出来。
    栗浓只要不傻就能听出顾临川的满腹委屈。他没有想过不告诉她，他根本不知道顾嘉树抽走了原稿。知道了之后，也是想等她身体好一些再告知。
    而栗浓呢？栗浓脑子僵住了，她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天呀，她到底做了什么？
    萧绘生提醒过，不要拿他兄长的死折磨他；会清在夹竹桃粉事件时也说过，‘欺瞒、利用，你就不怕寒了他的心吗’。
    她仗着顾临川的愧疚，真的不怕。但后续的相处中，她分明也知道，顾临川是疼她的，虽然掺杂着愧疚，但是也真的爱她。她这样的行为，和崔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栗浓看着顾临川，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咬着嘴唇，慌乱不已，顾临川的却没有看她。
    顾临川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郑重道：“对不起。”
    栗浓身子一板，瞪大了眼睛，屏风那头半睡半醒的会清一下子惊醒，爬起来贴在屏风上听墙角。
    “我当初听信崔氏与顾若舟的一面之辞，把你当成害死母亲的凶手，任凭你流落在外十四年之久，没有尽到做叔父的责任；当初梁国公府毒打你，是我自己情绪不对，迁怒到了你身上；后面的纵火案，我并没彻查，冤枉、禁足、饿饭……是我的错。”
    顾临川屏了一口气，微微抬头，眼里没有一丁点的赌气：“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受尽了委屈，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可因为你是晚辈，我说不出口。我之前想着，在旁的地方补偿你也就成了；现在看来，不成。”
    “对不起。”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