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你挺能耐的。”顾临川上下打量面前穿的跟个清苦教书匠似的席若泽，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眉心，按捺住想把这王八羔子宰掉的怒气，道：“会算命，会看天象，如今越发出息了，连太常寺院判束手无策的时疫，也难不倒你。”
    席若泽敛袖作揖：“相公谬赞了。”
    得了，脸皮够厚。
    顾临川懒得再跟他打哑谜，直接骂道：“你活腻了是不是？我跟没跟你说过，我给你自由，你低调点？我跟没跟你说过？嗯？你懂不懂低调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你一个死人，你还敢装半仙抛头露面，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就这么想死吗？”
    席若泽震惊顾临川说话如此直白，众所周知，从前每一次顾临川和他说话都是恨不得一句话拐十八个弯儿、下二十个套儿，聪明如席若泽，也从来不敢说自己猜得透顾临川的心思。
    忽然顾临川就懒得跟他绕弯儿了，啊，这么看来，顾临川因为自己后院女眷重病而心力交瘁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席若泽成竹在胸地笑道：“丞相的话，小人自然明白。小人本也想隐姓埋名终了一世，可是，”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席若泽笑道：“可是小人行至吴家庄，偏偏就歪打正着的发现了治疗疫病的良药。小人虽然不是什么忠良之辈，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上千人枉送了性命。小人谨记丞相的教诲，本想低调行事，只行医吃药救人性命，不留姓名……谁成想，谁成想百姓们过于热情，我蒙着厚厚的面巾，又不告知姓名，他们反倒给我起了个‘华佗再世’的名号，还管我叫什么神仙。丞相明鉴，小人也很是无奈呀。”
    顾临川：“……”
    顾临川捂着额头，故意清了清喉咙：“是我唐突了。华佗先生，您发现的是什么良药？能给我看一看吗？”
    他话说的挺恭敬，但是满脸写着‘拿不出来你就给老子死’。
    顾临川对席若泽的态度几经变换，一开始席若泽的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让顾临川认为他是可用之人，可以收为死士，做些阴暗见不得光的事情。故而顾临川对外声称席若泽自尽，暗中将他藏起来。
    但是后来席若泽敢为了栗浓顶撞自己，又供出了栗浓的去向，让栗浓得以平安无事地归来，顾临川起了恻隐之心，有心放他一马。毕竟成为顾临川的死士，面临的将是九死一生、龙潭虎穴，余生基本与平淡幸福再无关系。
    他循序渐进地放松对席若泽的看管，慢慢撤去席若泽身边的眼线，还他自由。
    可席若泽偏要弄出点动静来，他偷偷潜入瘟疫爆发被封了的吴家庄治病救人，声称自己手上握有什么奇效药，也不知道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居然真的被他治好了两个人。
    吴家庄人久病，只看见过无药可医被拉出去草草掩埋的亲朋好友，还没见过能够被治愈恢复健康的人，席若泽一下子就被视为活菩萨，差点被村民拿香坛供起来。
    顾临川作为吴家庄疫情治疗工作的头号负责人，立刻就传见了这位活菩萨、神医、华佗。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当他看到席若泽这张熟悉的脸，一下子就意识到，席若泽这王八羔子又在骗人，根本没什么神药神医，一切都是老席为了获得重用设的什么套。
    顾临川笃定了席若泽拿不出东西，不想席若泽勾唇一笑，道：“当时呢，我到了吴家庄外，就听他们说吴家庄里发生的事情，说是吴家庄东头一户姓陈的人家，这家人养的一头猪忽然死了。这姓陈的呢，在村里辈分挺大，这猪死的也不明不白，卖也没法往外卖，索性呢就做成了杀猪菜，把猪肉分给村里的人都吃了。结果呢，不到半个月这个村里的人基本上就全病倒了。”
    吴家庄疫病的起源是一头病猪。这不是什么秘密，顾临川清楚得很，他不耐烦的‘嗯’了一声。
    席若泽声情并茂外加手舞足蹈地继续道：“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想来丞相应该也早就知道了。但是呢，小人还打听到了一点别的。姓陈的人家去年出嫁了一个女儿，嫁的稍微有点远，嫁到了离吴家庄有五十里地的许白村。老陈是个疼闺女的人，当初特地留了一块里脊肉给闺女，叫儿子给闺女送了过去。他闺女婆家一家人都吃了病猪肉，从上到下也有个十来口，就连刚两岁的小侄子都吃了，但却没有一个人病倒。诶，您说这不奇怪吗？”
    顾临川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你在这跟我说评书呢？还有问有答的？”
    席若泽赔笑道：“丞相勿怪，是我嘴贫。这事当然奇怪了！我特地去老陈闺女家调查了一番，一开始，他们只是连连否认，说自己根本就没有吃猪肉。我当然没有被他们迷惑。现在外面是什么光景？人都多长时间没见过荤腥了？只要是肉那怎么不香呢？在我锲而不舍的追问下，他们终于承认了，他们吃了猪肉，但是因为吴家庄的疫情闹得太严重，他们害怕自己被村里人视为祸头子烧死，所以不敢承认。”
    席若泽这个磨叽这个啰嗦。还自问自答上了。
    顾临川忍无可忍，哐地一声踹断了自己面前桌案的一条腿，道：“药到底是什么！”
    席若泽咬了咬舌尖，不敢再废话，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绣囊，将绣囊中东西倒在手中，顾临川抬眼一看，只见是一种红色的小果子，晒的全无水分，单看外形有点像枸杞。
    顾临川看了席若泽一眼，席若泽忙不迭地解释：“老陈他闺女说，这是地里长得一种野果，叫兔子眼，味道苦涩，吴家庄那边的人都不吃的，但许白村都拿这个晒干了炖肉，说是比桂皮八角还香。”
    顾临川捏了一粒端详一番，他不通医药，看不出名堂来，他道：“你就是拿这个去给吴家庄的人治病的？就不怕治死了人？”
    席若泽站得板直，他明明可以说一句，这东西本身无毒，就算吃了也不会致命，他拿去给患病之人服食，是非常慎重的。但他偏偏不这么说，他只是笑着道：“您玩笑了，我这种人有什么好怕的？”
    闻弦音知雅意，顾临川往椅背上一靠，肩背舒展，他老神在在地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席若泽道：“想为您分忧。”
    意料之中的回答。
    顾临川手指点了点手下的桌子，他怀着一丝善意，仍然道：“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人活着最可贵的是知足。过好你眼前的日子，不要肖想其他东西，说是安贫乐道也好，随遇而安也罢，知足便可贵。你所仰望的别人的生活，不一定是好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拿陶渊明为例，‘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重要的不是旧林和故渊，是羁和池。
    至于我……我是丞相，但是疫情愈演愈烈，若一直没有解决之策，我便要因办事不力请辞。就连天上出现个什么不祥的天象，譬如太白昼现、荧惑守心，我一样要告罪要请辞。
    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话。”
    顾临川自认自己说的已经够直白，他们这个位置的人有更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被套进一个又一个的笼子里，容易被同化成一样冷血无情眼中只有利益的怪物，更有可能随时被算计，被牺牲。
    但是谁也拉不回来倔驴一样的年轻人。
    席若泽着实沉默了一会。他和顾临川已经交锋过两次，顾临川虽然动动手指就能够撵死他，但他不是草菅人命之人，不是老奸巨猾的奸臣，更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他对百姓，对底层民众，有一种宽广的博爱，对于身为底层民众之一的席若泽当然也有。比起一个官员，他反倒更像一个侠客。
    席若泽抬头，坚定道：“丞相说来说去，不过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我始终没有办法易地而处，您不明白我，我也不明白您。我席某人做事还是有准则的，我做的事情绝不后悔，就算后悔也不说后悔。丞相，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就当我，自作孽，不可活吧。”
    顾临川见状，无意再劝，他情绪辩不出喜怒，只是捏了捏手里的红果子，半晌，似笑非笑道：“如你所愿。”
    “闲来别无事？”栗浓掀起车帘，见到一片黄墙乌门，她念着牌匾上字，念到最后一个字忍不住笑起来：“这名字是谁起的？”
    顾嘉树笑到：“漳王殿下喽，窥一斑见全豹，待会儿你可不要笑我们殿下。”
    漳王殿下嫌府邸拘束，自己买了个两进的院子，调了两个守卫过来，起了个名字叫“闲来别无事”，这别院与他的王府比起来简直小的过分。
    栗浓原本以为，这样小的院落，里面该是处处都是奇巧构思，种满奇花异草才符合王爷那种极力低调却要风雅的身份。
    没有想到这处院子真的就是……非常普通。
    天井里正中摆着一口铜环兽首大水缸，夏日应该会长出两朵荷花来，屋前老气横秋地栽了两棵常绿松树，后院还好些，一棵高大杏树，一棵梧桐，院墙上有许多绿意萧条的凌霄花枝条，待到六月，便是一片火红。石子夹道两侧也是一丛丛不大精神的花草，若是好时节，也该当是花木扶疏。在花木深处，是几间小屋，屋檐下挂着铜铃。
    平平无奇，过日子的好所在。
    顾嘉树向她皱眉撇嘴：“宋与年是个本人无趣，却能给人带来乐趣的家伙。”
    门口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一路畅通无阻，顾嘉树将栗浓带到后院，一进去便看到一个浓眉大眼、膀大腰圆、一拧眉眉心结个疙瘩的黑面大汉，正立在檐下动作轻柔地抚摸一只白兔。他一抬眼看到来人，跟顾嘉树熟稔得见面点头挥手打招呼，随口道：“王爷在里头看书呢，我去给你们叫去。”
    栗浓看他的兔子养的十分肥壮，个头跟小狗有一拼，加上她没什么人性：“养这兔子预备怎么吃？”
    顾嘉树偷偷用膝盖撞了她一下。
    郭伯江一脸震惊地看着栗浓，脑中已是栗浓叼着兔脖子茹毛饮血的样子，难以置信语无伦次：“吃……吃？”
    栗浓：“……啊……我，我其实……”
    顾嘉树疯狂憋笑。
    这时一个白净面皮，缝似的眼，线似的眉的精瘦精瘦汉子忽然跳了出来的，带出一声山砰地裂的怒吼：“郭伯江！我告诉你过多少遍关好你的兔子，拉屎拉的满院子都是！明年夏天杏树结了果子熟透了的时候，地上要还有你的兔子的屎，我就把你的兔子全都喂了猫！”
    郭伯江登时火冒三丈，气势如虹地骂回去：“承认了是吧，承认了是吧，吕少阳，我就知道是你把猫放进来的！”
    作势两人就要打起来，正当这时，又慢悠悠晃过来一个手捧书卷的读书人，耷拉着眼皮摇头晃脑看书，院里闹翻了天也没兴趣抬一抬头。来到众人面前脚下一转，绕过了人走。
    四人：“……”
    顾嘉树：“咳。宋与年！回来！”
    栗浓：“？！”
    漳王宋与年这才抬起头来，拿正眼看了四人一眼，面上由呆到喜，过渡分明：“啊呀！阿苍！你来啦！”
    漳王及其手下，好生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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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还是蛮可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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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