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顾嘉树道：“姐姐的意思是朝云是被人推下去的？”
    “不，”栗浓道：“咱们探查过湖岸，除了那处滑痕外，没有其余的痕迹。仵作说过，朝云就是溺死，身上没有旁的伤痕，口鼻里都是湖底的淤泥，可见她就是在湖里溺亡的，不是被淹死后又抛入湖中去的。倘若是被人推进去的，湖岸上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顾嘉树皱眉：“姐姐的意思是，她伪装了失足落水的痕迹，实际上是自己跳进湖里的？”
    匪夷所思啊。
    栗浓抓了抓头发，精神高度集中后又显得有些萎靡，她道：“找不出她的动机，怎么推断她的行为都觉得不合理。”
    顾嘉树伸出手去，道：“咱先起来再说话，成吗？”
    栗浓借着他手的力爬起来，顾嘉树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栗浓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脚，又问道：“可查过她家里了吗？”
    顾嘉树边走边道：“本说是失足落水，敛了尸身给笔银子，叫她爹娘收回去也就得了。可是我爹爹认为崔夫人之死存疑，所以对这个死的时机很微妙的朝云也查了一番。
    这一查才知道，朝云的家里想要把她赎去嫁人，她本是良家子，是为了家里人自愿卖身的，可这几年她家里人疯狂压榨她，本来觉得她是夫人身边的一等婢女，钱嘛，总是源源不断的。可谁成想，夫人失势了。这一下钱路断了，唯有釜底抽薪——她家里人哄着她签了婚书，想将她卖给个商户做小。她自然不愿意，一个月前她母亲身亡，她回了一次家，一为奔丧，二则，好像是想要交涉一番，但是回来后她的精神更差劲，应该是没有成功。听与朝云交好的婢子道，朝云之母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也有人曾撞见她偷偷烧纸钱。”
    栗浓微微蹙了眉，她道：“照这个来看，她不管是自尽还是精神恍惚之下不甚落入深潭，都说得过去对吧？”
    “对。”
    好圆满的设局。
    脊背发凉。
    顾嘉树欲言又止，直走到栗浓现住的月华馆中，屏退了众人才一面斗檐下的黄鹂鸟，一面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我忽然想起来，去年咱们府里也有一个自尽的婢女。说起来，她和姐姐的关系非常紧密呢。”
    栗浓看了他一眼，顾嘉树微微一笑：“姐姐中毒，幕后真凶是谁我们现在都心知肚明了。可那个真正把手伸到鸾丝院的从犯，又是谁呢？似乎石沉大海、无迹可寻了。
    姐姐离开后，我曾派人把鸾丝院侍候的人全查了一个遍。姐姐一离去，鸾丝院的人大多都散了，有的分到了府内别处，有的出了府，还有一个上吊毙命的。
    我派人着意查访那些远走他乡的、暴毙的、家中忽然富贵的仆人，查来查去，还是那名自缢的婢女最有嫌疑。
    那婢女名叫颂玉，她的死因是自缢，但她在自缢之前还服用了大量的马钱子，马钱子还未毒发，她就窒息而死了。”
    顾嘉树纤长的手指轻轻揉着黄鹂脖颈处的细绒，栗浓很会抓重点：“你怀疑我中的就是马钱子之毒？”
    顾嘉树这才道：“她都决心要上吊了，为什么还要服毒？难道害怕自己吊不死不成？我看，是销毁罪证的可能更大。但我查了毒药来源，就是她自己从仁和坊药铺买来的，足足买了三钱，说是她自己跌伤了腿，拿来敷伤，马钱子外敷确实有消肿之效，但那药量，如若服用，已经到了致死量。向来是姐姐离开了，她们还空剩了许多毒药，主使之人害怕留下毒药引人怀疑，所以让颂玉都吞了。
    当日验尸时也发现了她服毒，但并没有怀疑她，一则是因为她的死是丑事，不便详查；二则，她们的确做的周全，一个做下丑事、无颜见人，决心服毒自杀之人，谁能把她买药的行为和要杀姐姐联系在一起？况且那时候，还不知道姐姐中毒一事。
    当时崔夫人还发过脾气，大骂管事的怎么把这样的人安排到姐姐身边去。”
    栗浓听到这里，不解道：“这两件事有何关系？为什么说着朝云，忽然提起颂玉？”
    “自然是因为，她们两个的死颇有相似之处。”顾嘉树继续说下去：“颂玉的家人都是老家仆，颂玉死后，他们只觉丢脸，对这个女儿也不多提及，一家生活并没什么改变，查过他家名下财产，不像发了一笔横财的样子，颂玉的父母多半是不知内情的。
    颂玉死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而姐姐在府中待了一个月，这么算来，她被指到鸾丝院的时候，也有不到两个月的身孕了，我想，恐怕是那人知道了她有孕的把柄，以此拿捏她，指使她下毒之后，又逼迫她自杀。颂玉家人都在府中，实在太好威胁，颂玉被害死，却为了保护父母，连一点讯息都不敢留下来。
    姐姐再看朝云的死呢？同样也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自杀理由。就算死了，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怀疑，就算姐姐发现了滑痕的端倪，也不能说明什么。
    会否……我是说我的猜想，会否又是崔夫人故技重施，逼迫她帮助自己作恶后再逼她自杀呢？”
    极……极有可能！
    这就说得通为什么崔氏会自尽了，一定是她指使朝云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做的还是足以要栗浓性命的那种大坏事。
    朝云成功地做到了，崔氏进一步逼她自尽，朝云自尽后，崔氏自觉出了恶气、再无牵挂，便也自尽了。
    可是……栗浓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朝云做下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这么埋藏得很深的阴谋，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引爆的那种？栗浓会无知无觉地死在她手上，或者一生提心吊胆？
    快了，就快了，栗浓强烈地感觉到，她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究竟是什么？朝云到底做了什么？她想不明白。
    栗浓失力地撑住柱子，对顾嘉树摇了摇头，道：“我一时半刻想不出来。罢了，先不提了。已然到了会清服药的时候，我去看看药煎好没。”
    顾嘉树却连忙叫住了栗浓，道：“姐姐别去！今天好像没有煎药。”
    “嗯？”
    顾嘉树道：“我刚才来的时候碰见了宁安，他正引着一个医者往竹里馆去呢。说，是什么走遍天下的草泽名医，发现了一种对疫情有奇效的草药，已经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可太常寺的人问他什么都问不明白，父亲便传他来家中问一问，看看他是不是个骗子，顺路也为居士瞧瞧。
    那人可是外男，又一股小家子气，谁晓得他守不守规矩呢？再说了，没病别看医，姐姐还是避一避吧。”
    栗浓看顾嘉树一直撇嘴，似乎很看不上那名医的样子，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顾嘉树笑道：“没什么……不过，我觉得父亲有些慌了神，都开始病急乱投医了。那个医者嘛……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姐姐也知道，为医者，年纪越大，阅历越厚，医术越高，我看他年纪轻，人也轻浮，定是个骗子。”
    会清一病，顾临川是有点不大稳重，情绪长期处于崩溃边缘，几乎一点就炸，顾嘉树刚刚隔离完毕，只去晨省了一次就看了好久的黑脸。顾嘉树决意不惹顾临川，吐槽他爹病急乱投医也就只敢向栗浓说说。
    栗浓既然不去看会清，一时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可做，躲进屋里躺尸似的一挺，一动不动了。
    顾嘉树身子一探，窗外檐下笼子里的黄鹂宛转弄晴，摇头晃脑对他叽叽喳喳，他拿起榻上案几上放的一盒香丸里的丸珠打鸟。
    挺尸般的栗浓忽然说话了，她望着屋顶决定关心点别的事情。她道：“我听人们都说，害会清的人是长公主。你怎么看？”
    “亲姐！”顾嘉树支起脑袋，警惕地四处看了一遍，压低了声音道：“慎言！慎言！这种事心里知道也就得了，你别嚷嚷啊！”
    唉。看来顾嘉树深信不疑呢。
    栗浓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会清？”
    顾嘉树忍不住了，轻蔑一笑：“因为会清居士是我父亲心爱之人。”
    栗浓嘴角抽了抽，顾嘉树一摊手，这杀人原因倒还挺合理。
    “你是说嫉妒？”
    “倒不一定是嫉妒，容不下罢了。”他抚着下巴，笑：“没想到，一国……竟这么小心眼。”
    栗浓半晌说不出话来，喉咙梗着，半晌才道：“你不觉得荒谬？”
    顾嘉树来了兴致，双眼放光：“这就叫荒谬了？你是不是女的？”
    栗浓沉下心，仔细地琢磨了琢磨。
    顾嘉树舒展筋骨，脖颈扬出去，展望很远的未来：“我们日后，只有多加小心了。”
    长公主再醮，感地位可危的大军中，也有顾嘉树一位。虽然他现在是襄国公府的小公爷，虽然长公主和他爹不一定会有夫妻之实，但是，万一长公主生了个小弟弟出来，那这安然无事的襄国公府，可就精彩了。
    到时候，谁知道他这个嫡长子会不会忽然就残废了，再倒霉些，莫名其妙暴毙了。顾嘉树没有说，但他其实怀疑长公主向会清下手是为了敲山震虎……他就是那只虎。毕竟他是独子，要是还没生出小儿子来就向老儿子下手，就算他爹不待见他，但掐灭了他老顾家的独苗啊，顾老将军万一急了，找她拼命怎么办？
    他不由得心绪凄迷，享了这么多年富贵，毕生目标也就是做个富贵闲人，谁成想好好长到了十五岁，这种胸无大志的人生理想，还要被后妈肚子里的小弟弟半路抢去。难不成必须得奋发图强了不成？
    不能细思，一想起来，顾嘉树也要感叹命运无常，他这样可爱的儿子，要是真的死了，不要看老顾平时多么凶神恶煞，到时候还是得悲痛欲绝。还有姑父，姑父要心疼死，要七八个表弟夜以继日地开导照顾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他一个人，却要惹这么多人伤心。
    却又想到，长公主那等蛇蝎妇人，一定拼命挑拨他父子间的关系，到时候说不准老顾着了她的道，越发看他不顺眼，一天打个三五顿，等到他死了，还会冷哼着说：“此等辱没门楣的孽子，死了倒清净。”
    啊，我的命太惨了。
    他老早就猜到长公主会对会清下手，故而特地提点过栗浓，劝她离会清远一些，别惹一身腥。栗浓偏不听好在她身体不错，没被传染上，要不然……啧啧。
    他神思在天上人间飘了几番才回过神来，他瘫在竹席上没个正形，要按他爹的话说，他这没坐相的样子根本就是剔去骨头的猪，他只顾感慨人生无望，不由得叹气连连。
    抬眼一看，栗浓还摆出来一副酸书生苦思斟酌诗中一字的死板样子，看得顾嘉树心头火起，他还没发话，栗浓突然起身道：“没有证据，不过是凭空猜测。”
    顾嘉树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
    顾嘉树猜得到长公主因为嫉妒杀人，旁人当然也喜欢这种女子互撕的戏码，几乎是第一时间大家就联想到了长公主殿下身上，而后在流言中传播流言，越穿越凶，明明没有证据，但是人人都深信不疑。
    栗浓道：“就算会清接触过的来自府外的物品只有长公主的礼物，可那批赏赐从长公主府到会清手上，经了许多人的手。怎么就不能是有人在中间某个环节动了手脚，借以陷害长公主呢？”
    顾嘉树从没想过这一层，他一扯嘴角，愣愣道：“她是公主，怎么可能……”
    “公主也有可能被陷害啊。”
    或许这个局的精妙之处，就是拿准了他们对长公主的忌惮与偏见，当他们查到长公主头上时，便认定了她就是真凶，不会也不敢再穷究下去。
    细思极恐，顾嘉树豁然起身，误入别人圈套的被设计感让他感到愤怒，他道：“你说得对。我去找漳王一趟，试着打听打听公主府里的事情。姐姐，稍安勿躁。”
    顾嘉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他拍了拍栗浓肩膀，转身而去。
    二人有一种奇异的并肩作战之感。好似两把尖刀，锐利无匹，坚信自己能够破开混沌的黑暗。
    顾嘉树一回头，看见栗浓坐回榻上，虽然因事情出现转机眉宇间有了笑意，但周身仍然拢绕这一种不见天日的脱力感。正是这种不散的疲累，总让她无意识地发愣。
    顾嘉树脚尖一转，去而又返。
    栗浓疑惑地看着他，顾嘉树道：“我预备去访友，”他唇眼含笑意：“姐姐啊，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漳王殿下的别院游玩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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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