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栗浓吃吃喝喝等了半晌，及至天擦黑，暮鼓响过，顾嘉树才赶来。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穿了一件大红织锦翻领胡服，腰系蹀躞带，足蹬乌皮靴。一见人就是一张笑脸。
    他进来时，栗浓正趴在屋外水榭的栏杆上拿空酒杯舀水玩。其实这并不是水榭，屋堂建在水渠畔，临街的墙上开有一道门，门外伸出去一小块台子，立在水上，一俯身便触得到水。
    顾嘉树看了一眼矮桌上的空酒坛，道：“姐姐怎么不等我？”他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还认得出这是几吗？”
    栗浓看他一眼：“我为郎君大喜。大获全胜，我想贺一贺你。”
    顾嘉树盘腿坐下，顾自取了酒来喝，眼睛亮闪闪的，笑道：“能让姐姐高兴，是我的造化。”
    栗浓一直不大弄得懂顾嘉树，顾嘉树对她有些太过好了，找不出缘由来，偏偏他又没有一点坏心，更捉摸不透。
    栗浓有这个疑问，却不好直接问。这里人说话，合该弯弯绕，她不痛不痒地问道：“天黑了，我们如何回去？”
    顾嘉树挑眉，大为不屑道：“宵禁？理那做甚！谁敢拦我的马！”
    栗浓才发觉，顾嘉树身上一股酒气，他已然有几分醉了，与那帮人已经喝过一次酒了。有些醉意，便不羁放纵些，真实的顾嘉树终于显露了一星半点。
    顾嘉树直接一滚，躺在竹席上，仰望满天星辰，他是辨认不出哪个是牛郎织女和两个孩子的，他觉得今夜的星空还算好看，有云旋却也星子繁密闪烁。
    这地方又黑又静，最适合看星。水渠之中浮光掠金，静影沉璧，又可闻水声潺潺。
    他忽然不再说话，栗浓下巴放在栏杆上，只见水渠上游漂漂摇摇，来了一只莲花河灯。
    栗浓心中一沉，脸色也沉下去，顾嘉树翻身起来，也看到了那只河灯。
    放河灯原本很常见，可今日是七夕，拜月串线，习俗够多了，挑在今天放河灯的倒少有。离中元节只有八天，中元节是一定要放河灯的，有怀念亡灵的意思，此刻看到河灯，难免联想起中元节，难免想起亡亲。更因为有目连救母*的传说，七月十五还有给母亲祈福这一个项目，这就让他们这些没娘的人很苦恼。
    二人默了一会儿，四只眼睛都落在小河灯上，见它顺流而下，经过他们，一路漂下去，只见一星火光，终究火光也看不见了。
    顾嘉树忽然笑了一声：“哈！我怎么没想到呢！我们占了这么个好地方，也该来放河灯玩玩！”
    语罢，他立刻高声唤松风：“去买几只河灯来！莲花的牡丹的，只要是漂亮的，都拿来，让我姐姐挑。”
    栗浓没有出声，她没有动。
    不一会儿河灯都送了来，花色繁多，最多的还是各色莲花形，可能因为中元节又是佛家盂兰盆会，而佛家喜欢莲花。顾嘉树也没有催促她来挑，栗浓指尖动了动，拣了一只红莲捧在手里，顾嘉树伏下身，小心地为她点燃了灯芯。
    栗浓垂着眼睛，很是认真地盯了这盏河灯好一会儿，她额头的云母花片黏了一天，本就有些松动，她一低头，便飘进了红莲的重瓣中。
    她并无察觉，侧身放下手臂，将河灯浮在水中。
    火莲在水中打了个转，随后便一转一转地转向下游去了。
    栗浓的心似乎也漂走了，她紧紧盯着那盏小灯，灯早流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她还舍不得移开眼。
    顾嘉树在她身后摆弄一只牡丹的灯，也放在水里，于是二人的心又飘走一回。
    顾嘉树忍不住笑了：“这是干什么？姐姐舍不得灯吗？”
    栗浓未答。
    顾嘉树故作恍然大悟状，道：“姐姐是怕，只有小小一盏孤灯，神灵看不到姐姐的祈愿，是吗？”
    栗浓猜到他有什么花招等在后面，却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上游处顷刻光华乍泄，像星河倾倒，上百只河灯排满水面，映亮两岸，与天际织成一片，悠悠而来。
    顾嘉树道：“神灵会看到的。”
    盛大光华照亮栗浓的眼睛，栗浓心里一阵酸楚，感动又心酸，感觉自己在顾嘉树面前无处遁形。
    顾嘉树一定知晓一切了。他知道崔夫人当初下毒杀她，肯定也知道昨日她与崔夫人的对峙，知道她一败涂地。
    他这样冒犯她，揭穿她的心事，栗浓浑身的刺却炸不起来，她只是悲凉地道：“老天无眼，你不知道吗？我才不指望天。”
    顾嘉树收起了笑脸：“姐姐说得对，咱们不该指望旁人。但是其实许多事情，何必一定要弄明白呢？既然已经过去，有个能聊以□□的、说得过去的说法也就得了。反正真的假的不就是糊弄着自己玩吗？”他语气一松，懒散起来：“丰殷城中有趣的所在多得很，咱们家里着实太闷了。射鸭、游湖、打马球、听佛会、逛灯会、放河灯、弄丸耍刀、舞马舞狮、幻戏……丰殷城的玩处，多的很，我们又不是营营碌碌，为了一口饭食劳累到连气都喘不匀的人，既然有钱，何愁没乐子？”
    顾嘉树面庞一面盈满烛火，一面盈满水影，水渠里的花灯还在流淌，简直成了一条花河。
    他实在不忍心看栗浓那副样子，他做人依寻的准则是恣意，栗浓既然是他姐姐，他就带她玩一玩。
    他就是有点可怜她。这么惨了还要这么较真，这么下去活都活不长。
    马场上飞扬的少年，知道哪里的晚晴最好，何处的酒肆最雅致、胡姬歌嗓最甜，随手一挥，便是如此胜景。他也面对着无数的冷箭，可是他和栗浓终究不同。
    栗浓不晓得什么时候，一脚踏进了一个热烘烘的夏夜，月亮并不是没有，但永远都是月初，月亮可怜得像一条线，没有一点光亮。她在夜里左碰右撞只是想要冲破无尽的黑暗，她这样执着，是因为她无比渴望光明。
    她才不要粉饰的太平。她要阳光，要热烈的、兜头盖顶的、能把人烤透的阳光。
    栗浓一腔心事无人可诉，她双瞳剪水，却终究失了神采，对顾嘉树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日后请你多带我寻乐子。”
    “这自然好说！”顾嘉树偷偷看了她一眼，酒气上涌，又道：“不过，你最好还是寻个由头搬回月华馆去，别在竹里馆久居。”
    栗浓微微蹙眉：“为何？”
    “你们二人关系分外紧密，可不太好。小心她的仇家攀咬上你。”
    “她有什么仇家？”
    “唔……”顾嘉树不欲再说，只是笑笑：“仇家都躲在暗流下，她又受宠，又清高，惹人妒忌，叫人憎恨，不正常吗？”
    他停一停，又道：“莫看表面上多么光鲜，实际上一个存着坏心眼的婢女，都有可能要了我们的命，以此推算，谁没有百十个仇家呢？”
    栗浓用团扇扑在脸上，沉默地看着水渠。不能与真心喜欢的人亲近，这是栗浓在当初与小姜的血泪教训中得出的经验，当时因为她不受顾临川喜欢，只好那般违逆本心。
    可如今，顾嘉树又抛出来新观点，很得顾临川的心，会加倍遭人嫉恨，更要谨慎自保。
    明白了，原来顾临川是祸害。
    什么狗屁结论，栗浓一哂，我偏不听！
    我喜欢会清，就要同她一起！
    栗浓很傲气地看了顾嘉树一眼，顾嘉树即刻明白她的意思。嘉树叹了一口气，很老气横秋地说：“你呀，非要撞了南墙才回头；栽了跟头才放手。真是……真是平白走弯路。”
    栗浓笑了一笑：“你是弟弟，我是姐姐，别总让我听你的，你听我的才该是！”
    顾嘉树一笑：“很是。姐姐有什么教导？”
    栗浓没什么教导，只是道：“漳王很有趣。”
    顾嘉树疑惑的‘嗯’了一声，狐狸一样眯起眼笑。
    “笑什么？”
    顾嘉树摆摆手：“没什么，只是，漳王有趣是不错，可是，我与漳王站在一起，女子通常只看得到我呀。”
    栗浓：“……”
    顾嘉树很宛转地笑道：“看来，姐姐并非寻常女子嘛。姐姐喜欢漳王，改日我介绍漳王与姐姐认识，可好？”
    栗浓：“……”
    顾嘉树哈哈大笑，抓起一个放剩的花灯，头枕到她膝盖上，忽然撒起娇：“姐姐还没告诉我，我送的灯，你喜不喜欢？”
    栗浓已经摸透了顾嘉树的性格，不能夸他，再好也不能夸，她故意一把推开顾嘉树的脸，敷衍道：“嗯……凑活吧。”
    顾嘉树却笑得更加肆意，扬声向松风道：“我姐姐说好！去赏他们！”
    栗浓耸着肩膀，发自心底笑了。
    顾嘉树才放心下去，大吃一顿，他饿的狠了，在齐王面前装了半天傻，和敌对少年聚了一场，多费唇舌，虚与委蛇，假以辞色，一直被灌酒，没有吃什么东西。
    栗浓看着他吃东西，眼神却渐渐放空。
    她许的愿，老天看不见，终究要靠自己。她心中已经有了办法，但是，是很坏的法子，一点不磊落，是从前的她绝不可能做的。
    她抿起唇，看着顾嘉树，却好像已经透过他看见了顾临川，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愧疚。
    丰殷禁夜，长长的街上空无一人。
    街边有一道水渠，渠中泊着一只小船。
    船上没有点灯，借着月色，可以看到船头坐着一个人，月亮静静发亮，他在静望不见头也不见尾的水面。
    水面漆黑，微微波动送着月影。
    忽然，自上游悠悠漂来一星光亮。
    席若泽眯起老花眼，兴奋地呼唤阿及：“诶诶诶！你看那是什么？”
    正窝在船舱吃烧鸡的阿及闻声赶了出来，用他两眼视力5.0的眼睛定睛一看，不屑地切了一声：“诶，不就一盏花灯吗？”
    席若泽坏笑：“哦，七夕节啊，不知道哪个姑娘求姻缘。”
    阿及腹诽，人家求姻缘关你什么事，你这么来劲干什么。
    席若泽废话很多：“是盏什么灯？”
    阿及道：“红莲啊。”
    “算她倒霉，我最喜欢红莲灯。”
    阿及还没咂摸出这句话什么意思，席若泽霸道地一指灯：“给我捞上来。”
    阿及鸡腿都掉了：“郎君，人家女孩子求姻缘的灯，你捞它不缺德吗？”
    席若泽收回手，很虚弱地一拍胸口：“是我错了。我没认清楚自己的处境，还当我自己是挥金如土的少爷羔子……唉，我这等阶下囚，怎么劳动得了你呢，阿及……”
    他才说到‘错了两个字，’阿及立刻拿起撑船的长槁利索地把花灯拨了过来，猴子捞月似的长臂一展，就把灯牢牢地捧在了手中，他恭恭敬敬捧给席若泽，一脸‘你他娘可以闭嘴了吧’的哀怨。
    席若泽这招屡试不爽，心满意足地笑了。红莲不晓得是从哪里漂来的，里头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席若泽托着花瓣细细观摩，阿及忍不住插嘴道：“郎君，人家祈愿的灯，您捞了，人家的愿望不就……”
    席若泽横他一眼：“你懂什么？你见过几个愿望成真的？知道原因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今夜放的灯到了明天都被水弄的又脏又破，被清河的河工一把捞起来，要么扔进臭水沟，要么丢到茅厕里，弄的要多脏有多脏，还指望着愿望成真？”席若泽得意地哼了一声：“还是这盏灯有幸，被我捞起来了，我这么爱物惜物的人，一定会好好保存。非得是这样，愿望才可能成真。”
    阿及：“……”
    席若泽做作地摇了摇头：“诶呀，真不知道哪个娘子这么好运。”
    正废话着，忽然自上游又涌来一大片河灯，阿及瞪大了眼睛，扯着席若泽叫到：“郎君快看！又来花灯了！好多呀！”
    席若泽懒懒地一抬眼睛，很不屑地切了一声，抬高自己手中的莲灯，道：“旁的都没这个福气，我就只要这一个。”
    阿及：“……”合着这么多放灯的，就这红莲姑娘如此倒霉。
    不过，丰殷真是好地方，花灯都这么好看，不知白天是什么样子。
    可惜……阿及一回头，岸上隐在暗处的眼睛仍旧阴魂不散。可惜他们被严密监视，白天不得抛头露面，夜里也行动受限。
    顾临川的手段非常奇怪，将他们秘密押送回京之后，先是逼供、囚禁，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连脸都没洗，两个人顶着蓬乱的大胡子，在阴暗的暗牢里窝的浑身长满体藓，日日担惊受怕，既怕明天就是死期，又怕这样的日子永无尽头；可是近来这个月，忽然就对他们以礼相待了，将他们安置在京中一处干净的宅院里，除了限制行动、有人监视外，完全没有苛待的地方，好吃好喝地供着。
    阿及心里更加没底。
    席若泽却很清楚，顾临川一会儿让他们上天，一会儿撵他们入地，无非就是展示他的能力，更让他俩明白自己的处境，乖乖地听命、投诚。
    阿及孩子心性，忍不住又问道：“郎君，你说，顾元帅为什么不杀咱们呢？”
    席若泽专心研究自己手中的花灯，这花灯做的十分精细，红绸拧在铜丝上结成的花瓣，花瓣密密层层，席若泽用心一数，竟有十九瓣之多，如此精致却分外轻巧，一点不压手。他头也不抬道：“咱对他有用呗。”
    阿及道：“咱能有什么用啊？咱都……咱都任人宰割了！”
    席若泽笑了一笑，继续摆弄红莲的花片。
    顾临川要收棋子，本不应该冒这么大的风险。他肯冒风险收他，一定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席若泽颇有几分得到赏识的癫狂，顾临川是他斗不过的对手，这种大佬的赏识，让他很受用。
    席若泽自恃才高，顾临川肯冒高风险收他，一定也想物尽其用……所以顾临川，一定有大用。
    大用。
    他愉快地扬了扬眉毛，把手里的红莲举得高高的，忽地红莲上飘下什么东西，落到席若泽膝盖上，席若泽眯着眼睛捏起来一看，那东西极小而薄，但阅女无数的老席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什么——是女子额头上黏的花钿。
    是一枚云母雕的胖胖的卧着的小鸟形状的花钿。瞧瞧，丰殷有钱人何其多。
    席若泽并没生气，而是细细端详这只小胖鸟，忽而一笑：“我猜，她是个美人。”
    ※※※※※※※※※※※※※※※※※※※※
    目连救母，佛教故事。
    故事叙述佛陀弟子目连拯救亡母出地狱的事。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