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顾嘉树轻甩一鞭，并不恼：“胡说八道！”
    栗浓被他们主仆唱和逗得前仰后合：“我是非去不可了。”
    顾嘉树做个邀请的手势，嘱咐松风道：“你去马厩里牵出逐夏来。”
    逐夏是一匹枣红色的马。
    松风一直为栗浓揽辔，栗浓骑在马上饶是小心翼翼，好在逐夏性情温和，栗浓渐渐放下心。
    栗浓对顾嘉树其余的小厮吩咐道：“你去寻一个帷帽给我戴上，再跑一趟竹里馆，告诉会清居士实情。若旁人问起来，就说我喝醉了酒，在她那里睡着了。”
    顾嘉树大笑两声，道：“姐姐做事周密！与我乃是同道啊。”
    栗浓道：“会清喜静，旁人不敢去打扰，应该不会败露。”
    顾嘉树眨眨眼睛，道：“败露了也不打紧。”
    栗浓询问为何不打紧，他却笑而不语，含糊了一句：“待到败露时再说，也不迟。”
    马球场高墙围拢，墙外却密匝匝涌了许多人，九成是女子，栗浓咋舌，难不成松风的话不是吹牛，竟是真的？
    顾嘉树无奈一笑，避开人群偷偷摸摸潜了进去，竟像做贼一般。松风指着人山人海，无不得意地向她耸耸肩。
    场地阔大平整，球场四面看棚都被帷箔分割开来，隔着一道纱帐，瞧不清里头的看客。顾嘉树直接叫松风带栗浓去贵客坐的佛阁，佛阁之中全然是个小客房，摆了酒水瓜果糕点，又十分宽敞，可惜隔着纱帐竹帘，球场上状况模模糊糊的不甚分明。
    栗浓掀开一角，露出眼睛望去，场地外一队白袍少年正安抚自己的马匹，仆役上前扎结马尾，另有数个和顾嘉树一样着红衣的少年来迎顾嘉树，应是敌我两队。几个人礼貌地见过礼，顾嘉树便一心一意询问对方马球队的情况。
    双方毫无交流，眼神相接，迸出一道兵刃相接之声，杀气之强，几乎能化为真实的刀剑。
    虽说击鞠有操练马术之效，是“军中戏”，但打毬终究是娱乐运动项目，除非有那赌马的，涉及到钱财，否则怎么也不至于这般横眉冷对，杀气腾腾。
    松风候在阁外，栗浓扯着喉咙问他：“他们是有什么仇吗？”
    松风的语调格外昂扬：“娘子目光如炬啊！对方那小子是跟咱家郎君有仇。”
    栗浓正要再问有何仇怨，却见顾嘉树翻身上了一匹老马，流金矢竟然并不上场。
    栗浓‘咦’了一声，那马怎么老倒是没有太老，不过怎么看都资质平平，流金矢可是难得一见的良驹，头小颈长，骠肥体壮，通身淡金色，阳光之下分外耀眼，这样漂亮的好马，栗浓根本舍不得移开眼睛，逐夏再如何好，都相形见绌。她问道：“怎么放着流金矢不用，要换一匹劣马？”
    松风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娘子不知道当中缘由。咱们郎君打毬，可着全丰殷数，都罕有敌手，说句不好听的，恐怕也就咱们相公亲自出马能稍占上风。可对方那小子，输了球不服气，到处宣扬咱们郎君技艺不精，仅仅是仰仗流金矢这匹好马，郎君一概不与他们计较，谁成想，那帮孙子坏出花样去了，居然偷着往流金矢耳朵里放黄豆！害的流金矢乱市发狂，差点踩死人被拖去斩了！郎君查明了此事，特下战帖，约了此战。您看郎君今日特地用了一匹劣马，就是打他们的脸，告诉他们，我能赢就是因为实打实的技高一筹！”
    流金矢是顾嘉树最爱的良驹，乃是顾临川特地寻来的汗血马，在整个丰殷的公子王孙当中都十分有名。顾嘉树每每骑着流金矢去击鞠，全场的视线都聚集在一马身上，鞠倒要成了次要，当然，鞠与马常常是在一处的。
    击鞠乃是从波斯传来的胡戏，所以也被称为“波罗球”，顾嘉树球场神勇，便有个“波罗霸王”的诨名，不过也有人调侃，波罗霸王其实是流金矢，顾嘉树不过占匹好马，所以才所向披靡。
    输球之人显然也这样认为，于是惦记着弄死他的马。
    技艺不精、心眼还坏，栗浓骂道：“对他们此等小人还讲什么道理？还和他们打球，打什么球！直接揍他们一顿不就得了？”
    松风：“……娘子威武啊。”
    得了，顾嘉树也是想为自己正名。
    栗浓自阁中钻出去，趴在阁外栏杆上观战，顾嘉树骑在马上倒不比旁人高，腰板挺的直，格外俊秀挺拔，皮肤白又着红衣，瞧着还是无双俊朗。
    顾嘉树向来一副似笑非笑神色，他并不强壮，生得高瘦，骨架撑起来，衣服便显得松垮，那松垮实非落拓，好像有风灌入他衣袍之内，添些建安风骨。肃日不论坐立，虽然直挺，都带着抹不掉的慵懒轻佻。
    此时他活动着关节，脸上神色不变，身上凭空多了一股飞扬神气与狠绝戾气，蓄势待发模样，更像捕兔之狼。
    大宇皇家酷爱马球，于是风气渐成，无论文人武官，都是个中高手。就连闺阁女子也不让须眉。甚至此项活动已经影响到吃穿住行，栗浓便见过会清梳妆台上有一面四人击球纹路的金银平脱镜。
    击鞠所用之球呈红色，球杖顶端如弯月，而球门分两种，分别是单球门和双球门。“球门”是在木板制成的墙上开一个直径半尺的洞，洞后结网。球门不同，规则亦有两种：比赛时击鞠者手执球杖逐球而击，单球门以击球入网的次数多少决定胜负，数多为胜；双球门既参赛双方各有一个球门，击球入对方球门次数先到一定数量的一方为胜。除两方人员外，另有一位裁判统筹全局和两人记录赛果，哪队击球入洞，便为哪方立起一面绣旗，最后以旗数论胜负。这次选的，是单球门。
    骑马本就危险，击鞠自然风险也高，人为或不慎坠马而亡者，从来不是少数。
    将要开场，松风笑嘻嘻捂住双耳，对栗浓道：“娘子耳性可好？咱们还是都把耳朵堵上吧。”
    栗浓不明就里，听话地堵住了耳朵，紧接下来随着裁判一声令下，欢呼尖叫之声山呼海啸排山倒海，震得栗浓耳膜欲裂……她们喊的是顾嘉树的名字。
    栗浓：“……”
    她眼睁睁看着一位体态丰腴的胖妹妹掀开帷帐靠在栏杆上，探出身子去像只打鸣公鸡抻长了脖子长呼，而后一口气没上来撅了过去。
    栗浓：“……”
    正式开始，众人策马逐球，挥杖而击，马蹄得得，枣红雪白乌黑黄褐之色的马匹俱随球而动，东西驱突，风回电激，聚到一处又一处，灌满力道的细细长长的球杖举起落下，击偏一点碎掉的便是人头。
    栗浓看得心惊肉跳。这样凶险，简直是名正言顺要人性命的最佳渠道。
    地上泼了油，平整而坚实，场面再热火朝天也激扬不起飞尘。
    场上每个人都是栗浓这种马都不会骑的人不可置喙的高手，东西驱突，风回电激，白袍一行全都身手灵活矫健，不踏马镫驱马前前后后，令人叹为观止。
    粗粗看去，根本看不出顾嘉树强在何处，约莫他们实力水平虽有高低，却也不过毫厘之差。场面一时很是胶着，栗浓看球滚来滚去，看得花了眼，两柱香下去，还未进一球。
    顾嘉树倒是沉稳镇定，没有慌了手脚，逐球擎杆驱马，抓准时机，阻断了对手的传球，一路勾杆防守，俯身挥臂，一把将球传到一位本队少年面前，那少年不鸣则已，一得了球，当即驱马奔驰如风——一击即中，拔得头筹。
    四下看棚中欢呼声震耳欲聋，栗浓兴奋地跳起来，振臂叫好。顾嘉树挥了挥球杖，还抽空看了她一眼，算作回应。
    栗浓夸张地竖起大拇指，顾嘉树居然被逗笑了，转头拍了拍身边的少年，对他指了指栗浓，口中道：“我姐姐夸你呢。”
    那少年逆着阳光眯着眼睛看过来，倏忽意识到直视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不对，立刻又低下头去，向她拱了拱手，笑了一笑。
    第一筹花落本队之后，双方又迅速投入比赛当中去，聚拢夺球，马匹相撞，那个少年却不与众人去抢，一直驱马跟随人群却始终游离在人群之外。
    从比赛开始，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难不成是什么战略？
    栗浓问松风：“击进球的人是谁？”
    松风候在阁外，按理来说他是看不到场上情况的，可他仍答道：“是漳王。”
    漳王？栗浓探出身子去想看个真切——皇帝的儿子诶！
    不得不说，皇室中人，着实不凡，身姿行法便都远胜于人。
    栗浓道：“这位王爷球技不错啊。”
    松风答道：“漳王殿下球技甚佳，只要抢到了球，绝对百发百中。”就是吧……他从来不抢球。虽然天潢贵胄，但球场之上无高低，可这位王爷并不喜欢击鞠，一身技艺也只是跟着兄弟习练出来的，除了躲不过去的比赛，他基本不参与。
    至于为什么松风看都不看便知道得头筹者是漳王……有位王爷在，顾嘉树怎能抢头筹出风头呢？
    漳王得了一球，自觉任务完成，做到这步就够了，下半场一直摸鱼，栗浓在场外看的好笑，旁人都面目纠结得狰狞，大汗淋漓狼狈不堪；而他呢，他佯装投入其中，在这里挥一杆，绕场跑两圈，抢不到球还有懊恼大叹三两声……实际满脸都写满了什么时候能开饭的无奈。
    旁人不好说什么，顾嘉树倒很清楚自己这个队友是什么德行，再也没有传球给他，漳王挡了他的道时，还会不客气地瞪他。漳王不气，满脸无辜。
    栗浓愉快地眨眨眼睛，问道：“漳王殿下与阿苍关系很好吗？”
    松风答：“娘子目光如炬。殿下与郎君秉性相似，气味相投，日后还会沾亲带故，恐怕只会更加形影不离。”
    他用的这几个词吧，实在……叫人听不出是夸是骂。栗浓只有问：“沾亲带故是何意？”
    松风笑到：“咱们相公将要迎娶清河长公主，清河长公主乃是漳王亲姑母，待漳王素来亲厚，可不是亲？”
    乱七八糟的破关系。
    栗浓嗯了一声，无心追问，认真看球。
    顾嘉树那边渐入佳境，越战越勇，动作利落漂亮，次次都胜的很凶险，是他有意逗弄对方。故意在先叫对方一路撵球一番风顺，再毫不留情强抢回来。甚至丝毫不惧旁人绊他马腿，只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力脱困，令对方扑空。对方为首的少年清俊的脸青筋暴起，彻底憋红。
    毫厘之差，便是那毫厘之差，无法逾越又近在眼前。
    栗浓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人家会在他马耳朵里放黄豆。有顾嘉树这样的对手在，做出什么肮脏事来都合情合理。
    顾嘉树脸上满是得逞的匪气，此法确实狠出恶气。他似乎故意将动作做得惊险，马首下的铃铛乱响。
    忽然有人进来，与松风耳语两句，松风闻言大惊，入得佛阁当中来，将栗浓从帘外带回阁中。栗浓一头雾水，松风道：“娘子躲在阁中看就好，不要再出去冒头了。”
    “为何？”
    松风紧张兮兮：“今日这小地方不知道为何这么生辉……不止有一个王爷在这里。除去漳王，还有一位齐王。齐王颇得圣人重用，他私服隐迹出现在此，不知是何用意。娘子如此貌美，惹了他纠缠怎么好呢！”
    “……”栗浓听前面，可以隐约听出来松风未尽之言，齐王肯定是与襄国公府和漳王都不大对付，说不准还是敌对，他出现在这里，更说不准顾嘉树惊马就是他设计的。顾嘉树肯定不愿惹麻烦。至于最后一句……完全废话。
    栗浓掀起帘脚，松风告诉她哪个是齐王，这位齐王看着已有二十几岁，他的俊朗是那种极富生气的健壮，一看就是弓马娴熟的高手。松风特地说一句，很得圣人重用，难道这就是圣人属意的太子人选？
    栗浓细想下去，发现当中纠结盘错，顾嘉树未必不知道幕后操盘人就是齐王，但应该没想到齐王会现身——若他想到了齐王会来，是不会带栗浓来的。
    绣旗一面面立起，两方差距逐渐悬殊。最后胜负已定，裁判叫停，看棚席百人齐喝，顾嘉树丢了球杖下马，平静地等人来收马。
    栗浓又忍不住笑了，顾嘉树心中不知如何得意，若此掌声雷动，众星捧月，勍敌拜服，他还在那里装得泰然自若，泰然个鬼啊！
    顾嘉树的另一个小厮过来传消息，说天色不早，快到晚食时候，顾嘉树早在一家酒肆定了席，他还要耽误一时，栗浓可以先去等他，也可以先去泛舟，说是某某湖晚晴大好。
    顾嘉树直接给了两个选项出来，是要她必须选一个。她叹了一口气，其实想看看顾嘉树要怎样收尾。
    几次相处，她已经感受到了顾嘉树的手段，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可惜顾嘉树大概还不想让她了解得那么透彻。
    栗浓一面戴帷帽，不舍地回身看了帘栊外的人与马一眼，只看到齐王与顾嘉树会了面，双方竟然变得其乐融融。
    她心中啧了一声，不再看他们，道：“去吃饭吧。我有些饿了。”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