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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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浓踏上马车前,惊时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栗浓并不明白那笑的意思,她掀开车帘后,明白了。
    顾临川抬起头,藏起锋刃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艹。
    栗浓应激性的头皮发麻,继而才脑子一炸:顾临川什么时候来的?他他他他俩要乘一辆车?惊时那个狗东西居然啥也没告诉她?等等……他不会就是那个黑袍吧?
    我的李子,居然被顾临川吃了!
    萧绘生肯定也知道,他也没告诉她!
    栗浓的身体僵了一僵,心一横,咬牙钻进车厢,背对着顾临川坐到离他八丈远的侧座上,一语不发,怔怔扒着窗户。
    萧绘生讨厌离别,所以非常没有礼数地不前来相送。栗浓趴在窗前,只有福伯立在门前向她郑重又疏离地深深一作揖。
    栗浓感受着身后顾临川的视线,想死的心都有。
    她后悔了。非常非常后悔。她不想回去了,也不想管真相了,她想和萧绘生一起去放羊。
    栗浓欲哭无泪。
    马车内里装饰简单,车厢空间却极阔大,大到足够顾临川包七八个美女同行,应该是惊时临时租赁来的,既能促进他们叔侄的感情,又能避免脚尖碰脚尖的尴尬,可谓用心良苦。
    栗浓后背僵直地坐了一阵,惊时隔着帘栊毕恭毕敬地询问:“将军,可要出发?”
    顾临川轻声道:“走吧。”
    啊啊啊啊,他是活的,他还会说话!
    栗浓心里涌起一股毁天灭地的怒气,既气惊时又气萧绘生,更气顾临川,只觉得这帮坏人联手欺骗她。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想要查往事旧案要做的首要任务就是和顾临川打好关系,直接任性地挺尸似地往坐榻上一倒,气鼓鼓地闭上眼睛装死。
    顾临川漫不经心地转开眼,但从他细碎的手部动作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马车晃晃悠悠,他想起萧绘生的话。
    栗浓愿意主动回家这件事,顾临川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他此次前来有两个原因,一来他对萧家哪点烂事很清楚,担心萧绘生独自还家会遭遇什么危险;二来也是想见栗浓一面。
    他当然不指望栗浓回顾家,也不好意思觍着脸搏她原谅。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晓得栗浓有那些心结在,绝不会再愿意和顾家有一丁点瓜葛,就算她愿意,萧绘生也不许。
    不来见一面,便再也见不到了。
    故而萧绘生说:“栗浓要与你回京”时,他只以为是萧绘生讽刺他。
    待到萧绘生从头到尾说过一遍她小脑瓜里的奇思妙想后,顾临川才明白过来:啊,她是把家里人当仇人,把顾家当萧家,回去搞破坏的。
    一家人隔阂这么深,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萧绘生还对顾临川提出来三点意见:一、左右她父母的死因都并无阴谋,索性让栗浓放开手去查,尽量不要做任何干扰,否则以栗浓的心智一定会意识到什么,变得更加偏激;
    二、隐瞒栗浓之母死因中‘喂血’这一重要细节,营造她母亲仅仅死于冻饿的伪事实;
    一、二结合起来就一句话,要让栗浓挖到他们想让她挖到,而她自己又肯相信的真话。
    三、管好自己家里家外乱七八糟的小鬼大鬼,给予栗浓足够的重视、关爱、信任,不许再打人。
    最后的最后,萧绘生是这么说的:“襄国公府是你地盘,我们顾丞相又是举世无双的大才,不会连这点子微末小事也做不圆满吧?”
    顾临川:“……”圆满你大爷!
    您看看您那一二条,不自相矛盾吗?又要让她查,不许做手脚,又要抹去重要细节,还要做的可信,简单?
    顾临川头疼了一夜,想:萧绘生说的三条里,也就只有最后一条稍微简单些。
    但今日一看栗浓态度,恐怕只是他想简单了,这条也是老大难。
    顾临川不惯看人脸色,栗浓一与他独处便倒头装睡,大多数时候她也并不真睡,只背对着他躺着玩手指。
    她这样不知礼数,更让顾临川害怕——害怕自己拉下脸同她说话了,她反倒装听不见,理都不理。
    那不就太尴尬了吗。
    顾临川有点想念自己的帷帽,隔着帷帽他可以无所顾忌,变戏法也成,被揭穿也成,丢的反正不是他的脸。
    等一等。
    顾临川忽然意识到不对,他与黑袍没有同时出现过,黑袍又并不是萧绘生的扈从,栗浓只要稍稍比对一下他与黑袍的身形,就不难得出他就是黑袍的结论。这样一来,黑袍做过的事情自然也会被转到他身上,所以……
    他的马甲,已经掉了。
    栗浓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苟言笑、泰然自若的顾临川居然会借着假身份变戏法哄她?那他现在又在正襟危坐个什么劲儿?
    两个人纷纷感受到了比同坐在一辆车中却当对方是空气、低头玩手指都不和对方说话、近在咫尺却全无视线交流还尴尬一万倍的事情。
    明明什么也没说,车厢里的空气却更加凝滞,简直令人无法呼吸。
    这日停车到客舍用饭的时候,顾临川状似无意地对惊时道:“这辆马车过于笨重,我们脚程过于缓慢。你去另租两辆轻便些的小车,尽快回京。”
    惊时自然不会表现出什么,只埋头称是。他想起来什么,大着胆子对顾临川道:“舟车劳顿,属下看娘子神思倦怠,食欲不佳,不如,让娘子也到市里去透透气吧?”
    顾临川太喜欢惊时这孩子的通透了,他把栗浓弄走,不止栗浓高兴,他也放松啊!他于是一点头,严肃道:“闭市前回来。”
    柴记白酒甚浊且甜,喝来不醉,胡记葡萄酒虽清却更甜,栗浓当它果浆一般,喝着喝着,两颊飞红。
    她似醉还未醉,捧着一坛酒专挑人多的地方去,看看酒肆里胡姬起舞,又挤到最前面看耍猴斗鸡,明明不饿,糕坊上了新出的饼馁她也要凑过去。
    她的食欲与距顾临川的距离成正比,和顾临川面对面,何等珍馐都咽不下去;离顾临川一远,指甲盖都是甜的。
    惊时黑着脸,一把把她拽回来:“姑奶奶!你少喝点!你害死了我,可就没人带你出来玩了!”
    栗浓抽出自己手臂,嚷道:“方才买酒时,你就一直死死瞪着人家老伯,瞪得老伯手颤心抖,提前收摊。呐!就这么一丁点酒,也喝得醉人?”
    她语气里颇有一种:‘你瞧不起谁呢’的不满。
    惊时觉得好笑,道:“虽然酒不多,你也不能混着喝啊!混着喝一丁点也醉人。”
    栗浓咬一口甜米糕,在他眼神震慑下,不舍地摩挲一把腰间的酒葫芦,只道:“有酒却不让畅快喝!最是惹人厌!”
    惊时带她离开饼馁摊子,边走边道:“你别光吃吃喝喝,吃的杂了,胃肠可受不了,这市里,好玩的东西多得很呢。”
    正说着,两人就来到了一处有趣的摊前。
    是一处卖贝壳粉盒的小摊,贝壳粉盒即取小巧的贝壳或蚌壳,两面壳以合页连接,制成小巧盒子,可以往盒面放香粉、口脂之类,既漂亮别致又可放在荷包里随身携带,物美价廉,大受女子们欢迎。
    这处小摊得到栗浓注意,是因为摊主现做现卖,只摆着几个纹样、大小各异的成品粉盒,大量的散贝堆在旁边。
    栗浓拾起一个散贝来仔细看了看,对惊时摇了摇头:“这些贝壳没有我在广海那边看到的漂亮。”
    惊时看了一眼,道:“这些不过是极普通的蚌壳,娘子若喜欢贝壳状粉盒,我们去首饰铺子里买一个仿贝壳样式的鎏金粉盒也不错,金银的粉盒更精巧些,上面还有各种凤鸟、缠枝花纹,要漂亮得多。”
    栗浓垂手将蚌壳放了回去,仰头苦笑:“我不是要粉盒,我想要贝壳。”
    惊时:“……”他高估了栗浓的成熟程度,他以为她是爱美的小姑娘,没想到她是爱玩的小屁孩。
    没有漂亮贝壳,栗浓有点失落。惊时蹲下身来,端详了一下面前一堆平平无奇的蚌壳,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拿起一枚蚌壳,道:“这蚌壳虽然单看难看了一些,但买下十几枚,串成几串,合为一股,缀上银铃,风吹铃动,倒也不失有趣。”
    栗浓十分感兴趣:“悬铃?屋檐下挂的那种吗?”
    惊时点头:“你想一想,是不是很喜欢?”
    栗浓叫他说的心动不已:“你会做吗?”
    惊时故意一鼓腮帮,道:“我可不会。不过咱们府里有人会,用玉片做的悬铃,挂在林间,风一吹,倒是很好听。”
    栗浓就像个想要新玩具的小孩,果然被带进沟里:“是谁会做?我们可不可以买了蚌壳,到府里请他做?”
    惊时笑道:“倒不用等那么久,不用去到府里。”
    栗浓登时脸色一变,同在此地的公府中人,除了顾临川还有谁!
    她倒没有发脾气,只是冷冷道:“哦,不劳驾了。我不要了。”
    她被败坏了兴致,转身就走。惊时抛下十几个钱抓了一把蚌壳去追她,却将壳子藏在了荷包里,打岔说了些别的,没再提这一茬。
    “娘子求您给她做一个蚌壳悬铃。”
    顾临川看着垒在桌面上的一摞蚌壳,疑惑地掀起眼皮,这句话里处处透着诡异,旁的就不说了,“求”?
    惊时笃定地点头,小脸认真严肃:“是的。惊时同娘子说,其实惊时也会做,但娘子执意求将军做。娘子不好意思开口,让惊时代为转达。”
    顾临川眼又垂下去继续看书,只道:“退下。”
    他又不能直说你小子跟我耍这种心眼,你看你家娘子整天对着我如丧考批那样儿,可能求我给她做个小玩意儿吗?
    他才不愿为了个丫头伏低至此。低头读书读了半晌,只不理会桌角的一摞蚌壳。
    但是时间一长,他又疑心起来。
    万一这就是栗浓为了缓和关系释放的友好信号呢?他如果置之不理,会不会叫她伤心?
    顾临川明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是还是按捺不住,捡了一枚蚌壳在手中把玩,他想,这蚌壳真是粗笨丑陋,做成悬铃也不会多好看,真不晓得有什么做的必要。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蚌壳上已经钻好了小孔,不禁失笑,惊时倒真是煞费苦心。
    他幽幽长叹一口气,罢了,宁可信其有,不就动动手指的事情?讨好讨好她也是应该的,再说了,戏法都变了,现在怕什么?
    他一面动手串蚌壳,一面安慰自己,大不了,就当是还她的李子罢。
    那酸倒牙的李子,现在想起来后槽牙都难受!
    “娘子快看!”
    一大串蚌壳迎面砸来,栗浓下意识闭上眼睛。结果却迟迟不痛,栗浓睁开眼睛,惊时恶作剧得逞似的笑了,他只是吓唬她,倒没有真拿悬铃砸她。
    栗浓细细地看了一遍他手中的悬铃,只是将蚌壳串在麻绳上,疏密得当,成长短不一,一共三条,并列地垂在一块粗朴的木料上,中间坠了小银铃,在太阳下闪光。
    大巧若拙,倒很有返璞归真的稚拙感,就像蚌壳粉盒比之金雕玉饰,要远胜一筹自然之态。
    栗浓倒没有觉得多喜欢,而是第一时间反问:“是谁做的?”
    她这个反应让惊时很警觉,惊时意识到,倘若他说了实话,栗浓能把他带着这倒霉的悬铃一块扔出去。
    惊时何等睿智,当即把要说出口的话拐了个弯:“是属下做的。属下昨天说不会做,不过是在和娘子开玩笑。”
    栗浓眼睛上上下下审视他一遍,心里不大相信,可不是惊时做的还会是谁?顾临川?顾临川干这种事?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虽然惊时嬉皮笑脸说的不像实话,但两个相比较而来,倒还是惊时这条更可信一些。
    惊时晃了晃悬铃,十几个小银铃一起发出清脆欢快的响声,栗浓被他逗笑了,惊时道:“咱们把这挂在马车车厢前棚顶下,车一动,铃便响,”他晃得更加卖力:“这声音多好听,又脆又不吵,省得娘子总是犯困。”
    栗浓觉得有趣,兴致勃勃地和他一起去挂铃铛。
    顾临川和栗浓不大对付,为了避免见面尴尬,顾临川从来都是目不斜视。
    他登上马车前,忽地来了一阵风,栗浓的马车那边传来两声清越的铃铛响。
    惊时状似无意地‘啊’了一声,偷摸说道:“娘子很喜欢呢。小女孩嘛,都是很好哄的。”
    顾临川一怔,若无其事地钻进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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