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萧绘生蹙眉：“相信什么？不信什么？”
    栗浓道：“这个动机，还有这个所谓的真相，您都相信吗？”
    萧绘生道：“事情是我亲自经手查明的，人证物证俱在，崔氏也供认不讳。你在怀疑什么？”
    萧绘生认为栗浓在撒谎。他能够感受到栗浓执意回顾家并非是为了讨回公道，她虽然认死理，但是无非是要一个结果，萧绘生帮她查明真相、洗清冤屈，按她的性格，只应该山高路远，再也不想理会顾家那帮杂碎才对。
    萧绘生眼睛一眯，严厉起来：“你究竟在想什么？说实话。”
    栗浓直起身子，一咬牙，还是说了：“我当然不是怀疑您会骗我，可是您查案，想来是把证据全摊开放在崔夫人面前，她自知抵赖不过，便认了；再声泪俱下，歇斯底里地说出来自己作恶的因由，是不是？”
    她描述的倒很写实，萧绘生点头：“是。”
    栗浓却梗着脖子摇了摇头：“她作恶是有铁证，但是她的动机却没有被证实。父亲肯定觉得她已然到了那等地步，绝对不可能撒谎，所以她编了一个稍微有点入情入理的原因，您就信了。实际上，她的动机只是她自己的一面之辞，根本没有佐证，不是吗？”
    萧绘生渐渐有些迷乱：“她既然已经认罪，左右也逃不过惩罚，为什么还要在动机上做文章？”
    “那当然是因为，她真正的动机更加见不得光，甚至牵涉到更多的人命、埋的更深的秘密！”
    萧绘生一顿，沉默片刻，抬手摸了摸栗浓的脑袋。
    太可怜了，这孩子都被整出来被害妄想症了。
    萧绘生斟酌了一下用词，尽量不刺激到栗浓，他语气轻缓：“别害怕，以后再不会有人伤害你，爹爹会护着阿浓的。”
    栗浓：……
    “诶呀！”栗浓渐渐抓狂：“我反正不相信崔氏是因为过的太压抑就要杀我！”她负气拧过身去，不再和萧绘生鸡同鸭讲。她神色一沉，喃喃道：“一定有别的原因。”
    萧绘生心里一沉，越发担心栗浓的身心健康，他声音更和缓，顺着她道：“叫你这样一说，似乎是有可疑之处。不如你说一说你的猜想。”
    栗浓眼里亮了一亮，凑近了萧绘生，一辆凝重，神秘兮兮地道：“我怀疑，崔夫人之所以要杀我，和我母亲有关。”
    说道‘我母亲’三个字的时候，她还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萧绘生更是心道不好。按照他对栗浓的了解，栗浓肯定是早已有了这个想法，但一直藏在心里没说，恐怕在心里已经幻想出了千百种可能，自己早已深信不疑。
    萧绘生喉咙里卡了一下，还是要继续套话：“嗯？与你母亲有何关系？”
    栗浓小脸沉着，缓缓摇头：“我还不知道。”
    “但是爹爹！”她一惊一乍地：“我当初已经打听过，当时是崔夫人、顾若舟、我娘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在避战时候和家族离散，躲入了山里。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却只有我的娘亲死了，为什么？”
    “你的娘亲舍己为人，就跟你一样，把吃的都给了你姑姑和嫡母，饿死了自己。这就是事实，”萧绘生一把捂住栗浓的脑袋，强迫她不要胡思乱想：“人杀人理由多了去，你见识太浅，崔氏杀你没有什么更了不得的动机，事实如我所言！栗浓……不许再想！”
    栗浓却猛地抬头，目光灼灼：“那我呢？我是吃什么活下来的？”
    这个反问吓出来萧绘生一身冷汗，他几乎以为栗浓就要把真相发掘出来，好在栗浓只是在这个问题上停了一停，继续分析：“饿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难道她们亲眼看我的娘亲身体浮肿、神志不清，却不分一点食物给她？为什么顾若舟对我很愧疚，崔氏又一定要我死？她们是不是……我怀疑我的母亲死于谋杀。”
    萧绘生怒道：“若你把事情往可疑里想，那万事都显得可疑！”
    “不对！”栗浓却机敏地进行反驳：“不是我想的太多，是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
    娘的，都这个时候了，她脑子还是那么清楚！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萧绘生，他害怕栗浓真的生病了，又怕她真的疯狂地把事情的真相自己刨出来……真相是什么？真相她怎么受得了？
    萧绘生何其能言善辩，此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将栗浓箍在怀里，心中惨痛。
    栗浓并不挣动，她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半晌，轻轻道：“我要回去，弄清楚一切。”
    萧绘生怒道，声音拔高：“不许去！”
    栗浓慢慢道：“萧缜生讨厌我，是因为和您的恩怨；崔氏讨厌我，顾临川讨厌我，是为什么？”
    一切竟然全是拜萧缜生所赐，他那一句‘叔父喜欢你’，成功劈开了栗浓怀疑对我小脑瓜。
    萧缜生是叔父，顾临川也是叔父，此叔父和彼叔父对待栗浓，无论是态度，还是行为都有点相似。
    栗浓不由得举一反三，怀疑自己亲爹亲娘的死亡原因。
    她这个联想能力还真是让人感到惊喜。
    萧绘生骂道：“顾临川就是那么个狗脾气，我就没见过他喜欢谁！崔氏早不大正常，平时就常常撕破好好的布匹、时不时打碎个瓷瓶玉镯子取乐。他俩都不是什么正常人，你搭理他俩做什么！你爹爹战死，朝廷认的烈士；你娘死于断粮。没有隐情，没有隐情，没有隐情！”
    “女儿，”萧绘生声音止不住发颤：“别跟疯子较真，行吗？”
    萧绘生的反应并不正常，他越是阻拦，栗浓就越是怀疑。或许他知道什么，又或许……真相真让她无法接受。
    什么样的真相会让她无法接受呢？
    栗浓泰然得简直恐怖，她的心里特地清空了一大片地方来承受真实。但按她并不丰富的经历来看，人其实是承受不了太多真实的。*
    她吐出一口气，做好了准备。
    她道：“父亲不必再拦我，您很明白，我自己探寻出真相，不管经不经受得住，时间一长，总能走出来。但如果任由我这么胡思乱想下去，我才会疯掉。”
    萧绘生知道自己应该选择闭嘴，栗浓骨子里与他截然不同，萧绘生可以放下一切，翩然远去，栗浓不成。栗浓这人，一句话概括，有仇不报她难受。
    很多事情她没有明说，实际上她一定怀疑顾临川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父亲的事情，就好像萧缜生对萧绘生做过的事情一般。
    萧绘生沉默很久，乌黑的眼珠没有神采，他道：“你疑心什么旁的事情，随你疑心随你查，但是，顾临川绝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父亲的事，你的父亲是他的兄长，你绝对不可以拿这件事去折磨他。
    你明白至亲逝世的痛苦，晓得那痛无以复加。他兄长的早逝对他而言是触碰不得的痛疮，一碰，会绵绵不绝想起许多失去的东西。”萧绘生苦笑一声：“你一定觉得我又在向着他，实际上，你对他又何曾没有偏见。其余的我不管你，这一点你千万记得。”
    这一番嘱咐听得栗浓满心疑虑，她正要反驳，却止住了，她一贯很会自省，她想，或许是真的，她对顾临川的偏见也深的很。她于是点了点，嗯了一声。
    萧绘生欲言又止好几次，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意义，不必说，说了也无用。他心里一派寂然，终于无可奈何道：“去吧。”
    栗浓本来还冷静得很，一心等着萧绘生服软，可他真说出‘去吧’两个字，她反倒心中一酸。
    萧绘生对她，从来都是绝对尊重，在她很小的时候，他要么蹲下身和她平视，要么把她举起来两人平视，从不高高在上，从不居高临下，从不强迫，从不乱发脾气，从不强加意愿。
    她早就知道，只要她说，萧绘生只有顺着她。
    她心中难过，看萧绘生伤心，不禁自责起来。她环住萧绘生的脖颈，闷闷地说：“爹爹，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萧绘生揉了揉她的头发，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说：“查完你想查的，就回家来，好吗？”
    这话简直要命。
    “好。”她很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嘴却向下撇着，萧绘生也跟着撇了撇嘴，眉心攒起来，栗浓咳一声，终于忍耐不住，肩膀抖的厉害，哭出声来。
    萧绘生轻抚她背脊，由她哭下去。
    她哭了好久，抹着眼睛抽抽搭搭问他：“我是不是太脆弱了？”
    萧绘生眨一眨眼睛：“不是。栗浓很厉害，栗浓变得比以前还要厉害。”
    从前她是近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对于这个世界，有着胆敢征服一切的勇气。但现在已然不同，她见过猛虎，却仍旧敢于迎战——没有什么可以把她打倒，她也绝不后退。
    她当初是颗圆钝的宝珠，如今有了棱角。
    她还要见识更多，遇见更多人，变得更坚韧。
    去闯去撞当然会撞出一身血，但是萧绘生不会剪去她的翅膀。
    萧绘生仰头，目光高远，天色已经暗下来，那动人心魄的瑰丽色彩不复明艳，但是：“汪然平静，寂静澄清。”
    这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过来人萧绘生很明白，栗浓还很年轻，她是海面的波涛，情绪汹涌澎湃，远远没有达到那种境界。
    不奋力翻涌过，是换不来心中的宁静。
    所以让她去吧。
    萧绘生在看天边的飞鸟，低下头，轻轻问栗浓：“你是谁呢？你还记得吗？”
    栗浓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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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