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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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侑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让栗浓不知所措。他似乎短暂地暴露了一下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露出脆弱的一面,那一面像是他心口的伤口,烂了。
    可是,原因是什么呢?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得有个触发的事件,萧侑就算苟延残喘只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会失去理智胡言乱语。触发他思念大儿子的事件点究竟是什么?
    栗浓辗转反侧一整夜,非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昨夜萧培与她的一场交锋正是许多年前萧家两兄弟战争的再版。
    陷害与被陷害,手足相残。
    第二天的天气怪得很,当夜风雨大作,碗口大的冰雹捶打风雨中的拥云别院,似乎是在洗刷什么,第二日上午下夹着冰雹的暴雨,下午忽地风止雨休,阳光大好,天空中挂了两道近乎平行的彩虹。屋檐上积水,淋下来水声如雨声。
    天气这样奇怪,萧侑精神却出奇很好,披了毳衣,坐在廊上晨间观冰雨,下午听雨声,彩虹久久不散去,积雨却已流尽,难再成声。他让人叫来了栗浓。
    栗浓顶着快要耷拉到鼻尖的大黑眼圈幽魂一样荡过来。
    萧侑向来对她关怀备至,今日竟然忘了给她挪把椅子。
    萧侑埋在毳衣里,裹得严严实实,而栗浓身上只是薄罗衫子。
    衣上软毛捧着他的脸,他虽面上冷冷的,可着实显得不那么严肃。
    他开口问道:“这些年,过得如何?”
    栗浓道:“本来很好。”
    “哦?”萧侑冷笑一声:“本来?”这二字可太讽刺:“他是我的儿子,到底快活不得。纵有须臾美好,终也要幻灭。”
    不晓得为什么,栗浓头皮一阵发麻,萧侑轻蔑说出了她猜中的话:“大房比二房聪明,二房比大房心狠。从来没变过。”
    哗啦啦水声在栗浓耳膜上跳舞,她胸口一哽,紧咬住嘴唇。
    他絮絮地念叨儿子:“三岁看老,我早知道他恣睢落拓,不成器,不堪大用。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他是这样货色……我早知有今日,幸亏从来没指望过他。自他小,最不省心。乡野孩子一样掏鸟摘枣,最爱戏耍先生,煽动的了家学里所有学生一起耍弄先生。
    先生却还喜欢他,与他全然不是师徒,成了忘年交。他最爱戏耍的是先生目力不济,看不清,看不明,他却夸道‘那岂不好!先生眼里有四个月亮,纵仅有一颗星,在先生眼里,亦是满天繁星’这样的话。
    他这么会说话,性子再如何,行事再如何,谁会不疼他?”
    他看了栗浓一眼,又问:“他过得不快活吗?”
    栗浓未语。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开启,很想硬生生顶一句‘要你管啊老混账’,但终究忍住了。
    萧侑笑了一笑:“我想他是快活的,他不会不快活。到头来只有他快活。”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他一连重复的三个‘快活’里,莫名有一种嫉妒的口吻。
    他道:“回想我这一辈子,很可笑,不知有什么好回想的。我活到一把年纪才明白,恣睢落拓,恣睢是放纵,又是自得;落拓是落寞,也是不羁。可就算再重来一回,恐怕还是此种收场。
    他如今三十有二了,上个月的望日,是他的生日。
    我记得他三岁的模样,却不知道,我三十而立的儿子,是什么模样?”
    终于开始了,萧绘生的故事。
    萧绘生自小就是非常有志向的孩子。栗浓在他的教导下也是志向远大。
    她独坐在廊下看着雨后晴空里极淡的云彩,想起幼时萧绘生问她:“芒芒日后想要做什么?”
    那是来鸼一次篝火晚会上,为了庆祝来鸼族勇士冒着风雪将迷途羊群带回牧场,大家杀羊烤肉来吃。大家烤着羊肉跳着舞,于雪虐风饕中高歌。
    栗浓吃肉吃得满嘴油,肚皮撑的鼓起来,她道:“我往后,要在草原上放羊。养只牧羊犬,养只小马驹,我要放一百只羊!”
    “哦呦,了不得,”萧绘生笑得开怀,拍拍她头顶,道:“好孩子,有出息。”
    他笑吟吟地问道:“那么,爹爹有一个问题,你要养一百只羊,如果母羊下了小羊,变成了一百零一只羊,该怎么办?”
    “唔……吃掉一只!”
    萧绘生哈哈大笑,把她抱在怀里,故意问:“如果死了一只,或者被狼叼走一只,又或者被风刮跑一只,只有九十九只了,你怎么办?”
    小栗浓睁大眼睛想了很久,她连一百减一等于九十九都不太清楚,对于萧绘生这不怀好意的问题,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越想越生气,她负气说:“不是一百只,我就一只也不要了!”
    萧绘生:“……”这孩子性格是像谁啊……怎么怪熟悉的?
    栗浓居然因为这个问题生了好长时间的闷气,这种时候萧绘生绝对不会哄她,她自己气呼呼地拔草根,忽然想出来了好主意,呼哧呼哧迈着短腿跑到萧绘生身边:“爹爹再去给阿浓找来一只,好不好?”
    萧绘生已经忘了这一茬:“找来一只什么?”
    “小羊呀!”
    萧绘生挑挑眉:“爹爹要是找不来呢?”
    栗浓道:“那我就连爹爹也不要了!”
    萧绘生:“……”这个孩子的狗脾气到底是像谁!
    被嫌弃的爹爹心里却很快活,夜风里、篝火旁,来鸼独有的七彩旗在萧绘生身后飘飘荡荡。萧绘生好喜欢好喜欢这个娇气小女孩。
    然后临睡前他就给栗浓讲了一个大灰狼披上羊皮混入牧民羊圈,把一百只羊全吃光的故事。
    把扬言连爹都不要了的小姑娘气得哇哇大哭。
    ……爹不是什么好爹,闺女也是不什么好闺女。
    她的志向已经够有出息了,然而远不能同萧绘生相比。萧绘生志向高到天上去,他要到天河尽头洗河水,最好与仙子们比邻而居。
    他是这样理解的,水是干净,脏东西掉进去,一定不是化在了水里,只是被带走了,世上所有水源的尽头决不是汪洋,它们从天上来自然要回到天上,由此才有周而复始。天河的尽头也就是天河的源头,那地方定是有人打理的,就像捞汤饼一样拿个大笊篱眼疾手快一捞,天下之水复归澄澈净明。他决心要做这份活计,至于与仙子做邻居,那……咳咳,就是不值一提的世上所有男子的共同志向罢了。
    栗浓幸运在她没爹,萧绘生不幸在他爹是萧侑。
    但凡有些远见卓识的父亲,都不会娇惯儿子。而正如萧绘生戏耍先生,先生反倒喜欢他一样,萧绘生是极有分寸的聪明孩子,他的“疯癫”是他剔透赤子的地方,放肆起来过火放肆,而该用功上进的地方,也不会差过谁去。
    纵使摊上了萧侑这样刚愎自用喜怒无常的严父,要求严苛反复,可连萧侑都不得不承认萧绘生很让他省心,甚至让他开心。
    他喜欢萧绘生,不单因为萧绘生是他倾注全部心力的嫡长子,也不是因为他是头胎子,饶是抛掉一切,萧绘生也实在可心。
    萧绘生在全员有病的萧家大族里都是独一份的光芒万丈,他简直是太阳——如萧侑所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萧侑太看重萧绘生,去西域下南海,都带着萧绘生。若不是看重他,也不会把福伯给他。福伯是萧侑最倚重的干才,做老了生意上事,他却将他抽出来专门去教萧绘生。
    知子莫若父。他太清楚萧绘生哪里不足。
    萧绘生一面荒诞不经,一面按部就班。他的来日早就定好,他自己并没有细想过,父亲母亲要他做什么就做了,只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好。他太没有野心。他太能过活。怎样的日子下,他都一样过得有滋有味,洗天河与行商坐贾浑是一样的。
    又或者说,再不好,也无可无不可。他的精神处于高地,见识广博于常人,自己太会给自己找乐子。你让他去耕田,他定然兴致勃勃去看秧苗生长一看一天;要他去讨饭不大可能,他不会正经讨饭的,怎么也得按着碗给人家胡侃一通,成为市井街巷一代名说书的。
    这怎么能成?
    成大事者,必是壮士断腕釜底抽薪,不给自己退路只能一径向前。
    萧绘生自小学着理账,很小已经在商号里学着管事。经年累月,历练老成。十几岁上就被委以大任,掌管了茶叶上的生意。而萧缜生小萧绘生两岁,是他的同母弟,素来与他很亲近,当时也跟了来跟着大哥学,一直恭谨好学还爱笑。
    有一年采买来的茶叶出了问题,说是走船的时候正逢春雨连绵,掌舵的不上心,船蓬失修漏雨,茶饼尽被水泡了,不成了。
    萧绘生留了心又去查探一番,发现茶饼被雨水泡废了是真的,但茶本身有更大的问题。此次采买的该是紫笋茶,这废掉的茶饼却不知是什么劣等三流的散碎叶子。
    这事不是小事,却并不难解决。无非是买办中饱私囊,做个局狠抽一笔油水,又把罪名推到了运货的船夫身上。
    处置也不难处置,该打该杀该赶照例做便是了。可麻烦就麻烦在负责采买的奴仆是萧缜生奶娘的儿子,怎么说也萧缜生的奶兄弟。
    萧绘生怕因此事父亲对缜生生厌,于是压下了此事,按照他们的说法了结了此案,吓唬了采买一遭,令他将贪墨的银钱还回来,又将采买轰出了铺子,顺带着连船夫一众人全都换了。又暗示了几番萧缜生,算是全了萧缜生的面子。
    另一面又连日奔波,看茶叶一事可否还有补救之策。
    福伯在侧,亦觉得他做得不错。全了兄弟情谊,又绝不姑息。他那时只是隐隐忧虑,虽为手足,可也是勍敌,今日萧绘生为对方思虑周全,来日对方对他可不一定会手软。
    福伯也没想到“来日”来的那么快。
    那个采办告到了萧侑面前去,他告的是萧绘生博取名声、陷害手足。
    大郎指使他买了两批茶,一批是劣等的,一批原定的紫笋茶,而后先运劣等的一批回来,假称茶饼被雨水泡坏了,只等到焦头烂额,损失惨重之时再将紫笋茶运回来,赚个有头脑、有能耐的好名声,好在萧侑面前邀功。
    现那批紫笋茶正在杭州某处。
    萧缜生在立在一边,不知是伤是恼,垂着头一语不发。
    福伯直接驳斥道:“莫说这事有多可笑,纵然要做这种事大郎为何要找你?你小小年纪,心性恶毒至此!大郎君对你已经从轻发落,你竟怀恨在心,做出这种事!”
    “为何找他”,这便是另一条罪名“构陷手足”。
    若是事情不甚败露,还可以全推到二郎身上,谁让这个采买是萧缜生的奶兄弟,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都是派自己的亲信去的,谁能想到萧绘生会用到弟弟身边亲近的人?这样反其道而行之,反叫人疑心不到他头上。二郎的人犯下大错,自然是他督导不力,二郎能力存疑,萧侑还会重用他吗?
    若是不败露,萧绘生压下此事,也会被人说是顾念二郎的体面,才不会让人想到是他自己的私心。萧缜生倘若信了,还会念着萧绘生的好,更钦佩这个大哥。对采办,定是会撵出府去,撵得远远的。
    假贤明伪孝悌。
    “大郎君拿小的的身家性命相要挟,要小的死守秘密。可小的……小的实在是觉得对不住阿郎和二郎君。”
    一直默然的萧缜生忽然抬眼望向萧绘生,那一眼凉到心底,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恨极。
    可这,都是假的啊。
    萧绘生急切地看着萧侑,他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萧缜生却跪下哽咽着道:“我相信大哥。爹爹不要信此等刁奴的挑拨。”
    萧绘生顿住。
    已经辩无可辩。
    萧缜生犹在替萧绘生说话,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慢慢哭声盖过了言语声,忽地身子一抖,泣不成声。
    萧绘生心里明知道完了,却不肯跪下,直愣愣地望着萧侑,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说:“我不曾做过。”
    萧侑轻轻地抬头,他的眸里震惊与失望交织,却好像都不占大头。
    萧绘生后来很多年里一直在咀嚼那个眼神,他自己都是慢慢慢慢挖出来一层又一层的深意。让他觉得冷。
    萧侑摔碎了茶盏,将萧绘生赶出了京中,撵去跑西域做极苦累的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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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会两更~
    萧绘生的故事还是一次性发完比较好喜欢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请大家收藏:(663d.com)狗男主永远不和我同一战线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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