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不东州完全失守已有半年，这半年来，不东州与外界的联系全部隔断，故而豫州军来到此地，也只敢于边界安营扎寨，不敢贸入。
    这支豫州军乃是听从顾临川的调令来到不东州的，人数有六万。
    派去的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方统兵愈发拿不准，便一直滞留在此。
    李维捷近来开始大肆劫掠百姓的粮食。在与王军争夺城池的过程中，凡是得胜后便行屠城之策，大肆屠杀、俘虏助王军抵抗的百姓。这种情况，不懂的人恐怕会觉得他是因为接连失利而暴露了真面目，不再装忧国忧民。但是稍微懂得行军之策的人，都不难看出来，这般行径更像是断了粮草，想要以人为食。
    他为什么要以人为食？就算几大粮草都已失陷，他不是还有不东州这个大根据地吗？照常理来说，怎么也到不了那种地步。
    王军后知后觉，若把与敌军的对战看作对弈，那整个大宇便是棋盘，厮杀最激烈的是河北与关中，他们好像俱忽略了不东州这一块活棋。
    上下纷纷猜测，一定是不东州内部发生了什么，以致敌军主力断粮；且拖住了敌军大量兵力，阻止其南下。正是基于此，顾临川才派人来援助不东州。
    方统兵为人太过谨慎小心，面对身处迷雾中的不东州，他不敢贸然进入，唯恐做了炮灰。
    但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方统兵正在踌躇之际，忽然听到有斥候来报，说是遇见了一支数千人的民兵，其头领派了使官来交涉。
    方统兵大喜，连忙会见。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栗浓。
    原来栗浓打定主意团结不东州其余郡的民兵，但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去大马金刀一呼百应，她只好退居二线，让阿栋做召集人。
    就是这么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他二人募兵途中，竟然误打误撞碰到了豫州援军。
    二人喜不自胜，没想到任务能这么圆满地完成。
    栗浓来此，乞求军事援助已经不那是重点，栗浓只是记着刘乡豪的嘱托，必须给他个交代。
    她一进来，方统兵就意识到了不对，这人虽然浑身斑斑血迹很有突围求援之感，但是……靠，表情姿态也太狂了吧，怎么一点不谦卑？；不谦卑也就罢了，怎么还一点都不热情？
    栗浓当然不知道他在想啥，她的伤口用老乡的草药草草一裹，好歹止住了血，整个人还处在睁眼都费劲的地步，实在没有闲情做好表情管理。奈何她没表情的时候嘴角向下，看着就格外地拽。
    她垮着一张脸，落落拓拓地在哪一站，完全不像来求援的，倒很像老板相看员工，开口就是：“你是大宇的兵？”
    方统兵与左右对视一眼，各位都挺疑惑，方统兵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自然是大宇兵丁。”
    栗浓嫌他啰嗦，待他话音一落，立刻接茬：“大宇亡了吗？”
    ！
    “放肆！你你你……你大逆不道！我大宇得天庇佑，国运昌隆……”
    栗浓一看他反应，默默地把“皇帝还活着吗”这句话咽了下去。行了，看样子，大宇没亡。
    栗浓松了一口气。一大半的人都是为大宇而战，大宇还苟延残喘着呢，至少不辜负那帮忠君爱国之人。
    栗浓一笑，老老实实地交代，什么他们是榆城守军，他们艰苦奋斗很久，还截了一把粮食，结果敌方造谣，说什么大宇亡了，皇帝死了，顾临川也死了……说到这，栗浓又顿了一顿，她抬起眼睛，真诚发问：“劳驾您知会一声，顾临川死了没啊？”
    方统兵：……
    我的老娘，这得是支什么队伍？来的这是什么使官？
    民兵与豫州军合兵一处，共同赶赴榆城，方统兵与栗浓一路上几番合计，决定速战速决，专攻郭都督的左翼。
    在赶到榆城之前，栗浓一直为争取上战场机会不懈努力，但被阿栋和方统兵一一驳回。
    阿栋道：“你可消停会儿吧，你那伤口快烂得缝不上了！”
    方统兵道：“既然我们来了，没有再用伤兵的道理。校尉负伤，便安心养伤吧。”
    栗浓不肯，跟他们一直较着劲。
    可是一到榆城，傻眼了。
    他们看到的是什么画面呢？说得稍微文艺一些，十六万军士整齐列阵，阵营其上，大宇龙旗飘荡。
    栗浓阿栋等一众杂兵还在状况外，方统兵眯了眯眼：“看这样子，敌军……莫非投降了？”
    ！
    (⊙o⊙)？
    方统兵陈兵不动，阿栋等立即入城。
    一路畅通无阻，自有敌军的高阶军官过来迎接解释，栗浓一概不理，直接去见刘乡豪，到地方一看：刘乡豪正与郭都督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刘乡豪的手搭着郭都督的肩，郭都督胳膊环着刘乡豪的腰。
    栗浓如遭雷劈，愣在当场。脑子里轰隆隆地。
    公鸡下蛋，母鸡打鸣，这世道……乱成这样？
    刘乡豪第一个反应过来，与郭都督立刻规规矩矩地分开了，他哈哈一笑：“呀！孙小友，你回来啦！”
    他端的是红光满面，满面春风，与当日灯下憔悴悲戚模样全然是两人；郭都督颇有风度地扬了扬酒杯，看着十分风雅，完全不像罪大恶极的敌寇头子杀人狂。
    栗浓捂住脑壳，只觉大脑一片混乱，理不过来，她狠狠揉了一把太阳穴：“怎么回事！”
    “孙校尉，你呀，唉，你还不知道！李维捷死了，被他的部下杀死了。就连幽州都收复了，那李贼的儿子也降了……于六军前跪献降书。”
    栗浓声音拔高八度：“你说什么？”
    草。老子拼死拼活这么久，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李维捷就死了？姓郭的就投降了？
    这世上所有事，若非要用四个字概括，挑来挑去，最合适的，只有“峰回路转”四字。
    真他娘是大起大落大转折。
    据方统兵与郭都督整合的所有战报纵向分析：眼看败局一片，李维捷反而没有动作，手下进言勾结外族，或可翻盘，可他全置之不理。眼看败势无法逆转，三日前，李维捷被下属于并州斩杀。
    郭都督眼见着造反造不下去了，思考了一夜，决定向官兵投降，不东州俱陷，哪有官兵？只有老刘将军了。
    刘将军：“……”
    这么大的馅饼？
    于是，前一夜你死我活，后一夜相亲相爱。
    管他是不是大起大落，看得见大馅饼就行了。
    栗浓：……高兴归高兴，可我之前的努力，我是知道的肯定是有意义的，但是吧，总感觉不那么对味儿。
    栗浓只有晚上对着月亮呵呵傻笑两声，感慨一声世事难料。
    不是，这也太难料了！
    也罢了，总之是赢了。
    诶，不对，都胜利了，怎么今天的月亮还是那么难看？又是月初，月亮只有一线，光亮约等于无。
    阿栋笑呵呵地凑过来，邀请她去参加大黄的葬礼。他说，他要给大黄风光大葬，虽不知大黄到底被谁吃了，也一定要让他羞愧至死！
    栗浓只是笑笑。
    她撑着胳膊坐在草地上，仰望星空，静听虫鸣，一忽好似骨肉都融化了，宁静安然。
    原来不用打仗的夜晚是这样的。
    她半睁着眼，不可避免地陷入回忆里，回顾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
    当一段路迫近尾声，你回头再看，多半会嫌自己走了太多弯路。
    顾太守试炼她时，那马被麻绳勒得难受，各种撒泼，差点折了她的腰；上战场杀敌，她手颤到牙关相磕，几乎敲出一曲西洲曲，怎么拉的住弓？
    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有一个问题萦绕心头，贯穿始终，她是绝对的主战派，可她不断地想，投降就有命活，不如投降吧。她不能控制地想，若是当年，吞勒打王都之时，王都也选择投降，会不会她的爹娘就不会死？
    你瞧瞧，瞧瞧。
    她掏出匕首来把玩，希望迁走思路，不要再想下去。
    好像胜利来的很容易，其实不然。李维捷之败是多方努力的结果，她们在浴血奋战，同一时间，不晓得有多少人在为之奋战。她们不过微尘芥子，沧海一粟。而就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竟然也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
    其实，说真的，说真的，天下人的死活与我至亲的性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谁还给我，我失去的小小芥子？
    她喉咙里发出古怪的一声，像是猫的咕哝。
    顾临川是顾嘉树的父亲，所以栗浓不希望他死。
    萧绘生……花布买回来了，人可回来了吗？
    还有。栗浓握住匕首，抚摸刀柄上的卍字，眼睫完全盖住眼睛，情绪丝毫不露，这个混账东西，还在为害人间吗？
    “李维捷的部下建议他勾结外族”、“李维捷被部下所杀”，栗浓听到刘乡豪陈述时，一阵心惊肉跳，猛然回忆起席若泽夜里噩梦时呼喊李维捷姓名的场景。
    这个“部下”，恐怕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席先生。
    他和李维捷之间，没那么简单。
    栗浓思绪纷乱，想得太多，但是心中一块大石已然落地。她的身体亏空了太多，全靠紧绷的精神吊着，如今骤然松懈，终于放心大胆地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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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部分差不多结束了，下一章会写一点席若泽视角。可能会显得有一点虎头蛇尾，但是我确实一开始就是这样构思的，咔嚓一下，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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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