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之鼎(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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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周时,人祭早已被其他祭祀所慢慢替代,较为常见的就是使用牛羊等祭牲的祭祀,随着家畜饲养业的兴荣,对于大大小小祭祀活动与日俱增的周国而言,它们是最合适的祭品,早在商时,一次用几十头甚至上百头牛羊就已经是很常见的事了,实际上人祭的产生,也是出现在大批杀俘的时代,但终归人可以用来奴役,于是逐渐地人祭就趋于减弱,但有时为了区分祭祀的重要程度,君王仍然会选择使用人祭,不过此时人祭的祭品挑选也早已不如从前的那么随意,就如同祭天和祭后稷有用帝牛和稷牛的区别一样,帝牛用来祭天,稷牛则祭后稷,祭天地、宗庙的牛角还不一样,甚至连主持祭祀之人的地位不同,就算祭祀的对象一样,也要用不同的牺牲来区分,比如天子诸侯需用牛,卿大夫用羊等,而九鼎之重,几乎能够动摇国之根本,也无怪乎女大宗伯想出用人来祭祀的办法,更是选用有周国王子血统的应皇天,先不论假真,就此祭祀的等级而言,已是重中之重,而且在周国建国至今都未曾有过先例,可谓是无可比拟。
自然观言压根未料原本应该是冒牌的最后却被真正的应国王子所代替,得知这一事的他简直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奔到明堂,但最终他意识到现在仍是祭祀之前,不由抓着冒牌王子就问,“他现在被关在哪里?你一定知道,快点告诉我!”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让冒牌王子一愣,不由吃惊地问他道,“他是谁?难道你跟他认识?”
观言神情顿时一僵,口气却难得又硬又直,不留丝毫回旋余地,“不要问那么多,你只要告诉我他被关在哪里就可以,我自己去找他。”
冒牌王子见状,也不再问下去,只是摇头道,“我觉得不妥。”
“为何?”
“一来,那里曾经被我逃出去过一次,因此要么加强了防范,要么已经转移了阵地,况且祭祀在即,大宗伯又岂容祭品再一次有失?”冒牌王子看了看天色又道,“二来,祭祀时辰将至,恐怕我们已来不及赶去救援。”
“你怎么不早说?”观言心中大急,脱口而出道。
“我怎么知道你跟那人熟识?”冒牌王子无辜极了,摸摸头道。
观言拼命告诫自己要冷静,却始终无法真正使用头脑,就好像突然间被抽空了一样不知所措。
“我看现在我们只有设法混入明堂,见机行事,争取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祭坛。”冒牌王子出主意道。
“众目睽睽之下,要如何救?”观言反问。
“这——”冒牌王子顿住了,仔细想一想,的确,众目睽睽,大家都盯着祭祀现场,主持祭祀的又是女大宗伯本人,很难想象他们能潜入其中救人,不由头疼地皱眉道,“那该怎么办?”
凭空想怎么也想不出来,观言只好先面对现实,道,“不管怎么样,先混入明堂再说。”
冒牌王子没什么意见,反正他也准备去明堂,只不过对于救人一事,他也束手无策,他见观言转身就走,忙拉住他道,“先说好,我能帮你就尽量帮,只要不威胁到我的性命和即将到手的自由。”
观言如何会不明白,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罢,他再度转身,却又被冒牌王子一把拉住道,“等等!你不要冲动,你知道要怎么混入祭祀的队伍之中吗?”
面对这个问题,观言第一次有了足够的信心,他对冒牌王子道,“当然,无论哪一种祭祀流程我都清楚,即使是周国的,也一样。”
这么说的时候,冒牌王子忍不住流露出不知是崇拜还是佩服的表情来,随后立即道,“既然如此,我们立即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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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就设在明堂外和长桥之间那极为宽阔之地,一池金芒自下而上释放着华光,将祭坛妆点得愈发圣洁无暇。
熟悉祭祀如观言,也是头一次见识周国如此大祭的场面,他曾无数次向往能够亲眼目睹一次周国最大型的祭祀,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突然,可偏偏此刻的他压根无暇仔细观摩和学习,反而身在其中,要说他是如何混进去的,倒也不难,凡是大型祭祀都需要陈列出比寻常祭祀多一倍的玉镇、大宝器等物,除此之外,还有掌盛器的郁人,掌酒的鬯人,掌各种尊彝的人等等,数不胜数,越是严谨的祭祀,系统便越是庞大和复杂,分工也极为详细,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所负责之物,井然有序,因此临时替换掉一两个人根本无法察觉,而且因为人数极众的缘故,这些执掌器物的人也不需要个个都是巫师,而是被临时调用的内竖们居多,至于专门的巫师则都被一一分配到重要的流程中去,以免祭祀过程中出什么差错。
而那些玉镇、大宝器、器具等物皆由指定的人跟随祭祀的队伍缓行至指定的位置,有些早已提前安置好,有些必须现场摆放,更有些需要不时将之递上或撤下,这些观言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但因为最后一种风险太大,极有可能被在场的女大宗伯认出来,观言不得不选择了第二种,这样至少能有一次机会接近应皇天,然后再见机行事。
而冒牌王子只帮他到这一步,因为他压根不敢接近祭坛一步,之后他就让观言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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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什么祭祀,祭品总是最先准备的,若是人祭的情况下,也一样需要备牲,因为在祭祀的最后,是需要将鬼神享用过的肉食赐予同宗食用的,商时曾有直接用人制祭的记载,那其实是一件异常残忍之事,是指将人的心脏或肝脏活生生取出来放在火上炙烤之举,在鬼神享用过后,商帝还逼迫臣子们享用,但到了周朝,仁慈的武王又岂能容忍如此残暴的行为,因而早下令改用牛代替,并且将祭心或祭肝改为祭肺。
另外,人祭本来也有三种方式,第一种就是伐祭,以戈砍其头,或被揪住头发砍其头,二是烄,便是将人缚绑于火堆上烧死,这种祭祀常用于祭天或求雨之时,三则是剁,一般针对的是奴隶,到了周时,第三种也如同先前一样,因为太过残暴而去除,只剩下前两种,又因祭九鼎几乎等同于祭天,因而此次行祭的祭品将会被绑在木桩之上活活烧死。
一想到这里,观言就不免觉得心慌意乱,尤其是当他终于见到应皇天之后,一颗心就更加惊惶不定,表面上,作为祭品出现的应皇天穿戴着与王子身份相符的衣饰,束着纯玉装饰的发冠,将那张轮廓完美五官深邃的脸完全显露了出来,就好像盛装出席,但实际上,这看起来像是最后的恩赐和荣耀,然而这么一比较,他从前的衣着简直可以用“朴素”二字来形容,以至于原本就耀目得犹如天边的星辰的他此时仿佛被一抹华光所笼罩,显得神圣无比,可相对的,又泛着隐约的凄丽,恐怕是因他即将被烧死的缘故而产生的一种预感,又或是因他那无动于衷的神情,连他沉稳的步调中都仿佛混合着一丝火光那般,让人不免心有余悸。
他双手拢在袖中,一步一顿,伴随着袅袅乐声,缓慢行走在祭祀的队伍之中,又像是被簇拥着而来,其余人皆踏着观言最为熟悉的巫傩之步,显得整齐而又虔诚,唯有他,自始至终都垂着眸,看似虔诚,却更像是无所欲求,无所畏惧。
观言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不告而别之后的再次见面,他从未预见过会是如此情形,明明他应该待在重楼里养尊处优,悠闲度日,却偏偏将要面临如此死劫,到底该怎么救他,观言毫无把握,现在的他虽然与应皇天只有一坛相隔,可却没有把握能够顺利救下他,无力感再度升起,但他早已在心中打定主意,无论有多困难,只要一旦开始点火,他就冲上祭坛,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也要拼着性命把应皇天从那上面救下来。
应皇天面对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祭坛,观言一直盯着他,可他被埋没在人群中,就算应皇天看过来估计也找不到他,更何况应皇天一直没有抬眸,而且祭坛相当大,十字形的木桩几乎是在居中的位置,就见应皇天踩着台阶朝着木桩一步一步走上去,最终再缓缓转过身去,然后背对着他,随行的两名巫官拾起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他牢牢缚绑于木桩之上,木桩下面早已堆满了薪柴,时值深秋,天干物燥,一触即发。
其后,由女大宗伯引厉王踏上祭坛,当降神之乐奏响,祭祀正式开始。
被缚绑在木桩上的人一动不动,任时间流逝,而观言不知为何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心脏一阵又一阵地紧缩,莫名的觉得疼,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怨愤夹杂着不舍的情绪自心底升起,虽说本来被祭的人是那个冒牌的王子,可身份毕竟还是应皇天,他不明白为何他的身世会如此坎坷,应国明明是他的出生之地,竟也没有人肯阻止将他送来周国当祭品这件事,他的母亲更是对他不闻不问,而楚王为何又能同意?天下之大,竟似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这才是观言此时此刻为他感到难过和不值的地方。
在这一刻,过去的往事不可遏制地一幕一幕浮现在观言的脑海之中,从与应皇天相识那一天,自己误以为他是一位极难伺候又会刁难人的公子起,到之后慢慢深入了解他而交出一颗真心后的自己,应皇天这个人,早已值得自己为他付出性命,而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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