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3】

    易梧：“你要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你就该知道，NPC是虚假的存在，不过就是一堆代码的堆砌，更微观地说，就是一长串二进制数的组合——数字是不会受到制裁的。”
    千颜：“那我要是唯心主义者呢？”
    易梧：“你要是唯心，那就完全可以认为NPC和人一样，是有思想的独立个体，你可以对他/她有爱恨。这就好比你看一本书，如果作者笔力够足，你甚至会相信某些人物其实是有生命的——这种情况下，你可以认为NPC杀了人需要接受审判。”
    千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易梧：“你在想什么？”
    千颜笑了笑，眼神却很认真，“我觉得你的理论不太对。”
    易梧诧异。
    她说的话并不是她自己思考总结出来的，而是医学院教科书里关于NPC定位的解释，她背得很熟，也相信这个理论的正确性，但千颜居然说不太对？
    千颜：“如果我是唯心主义者，也就是说，我相信NPC杀人是犯罪，但犯罪的前提是不是得有受害者？可我连真实的疼痛都没有，也并不是真的死亡，也就是说，我根本算不上是个受害者，那么，NPC其实也根本称不上是凶手。如果他/她因为我而接受了制裁，这是不是对他/她的冤枉？”
    易梧知道千颜喜欢想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而且总能提出一些她没听过的理论。
    也只有和千颜聊天的时候，易梧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有多保守封闭。
    自己就是个典型的学院派。
    和青帝学院大部分学生一样，课本几乎是她全部知识的来源，但她很少或者说是从不去质疑书里的理论——尽管老师常常鼓励他们去质疑。
    千颜看不见易梧她们，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她们还在看自己。
    但易梧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千颜试探地叫了一声：“还在吗？”
    “在。”
    在就好。
    千颜继续道：“书是不会杀人的，是无罪的，那么，作为其组成部分的NPC和类人也就应该是无罪的，对不对？”
    陆希蛋糕已经吃完了，听得懵懵的，“你们怎么就开始探讨这种问题了？书当然是不会杀人的，教育部和图书管控中心早就已经杜绝用书自杀的行为了。”
    “不。”
    易梧突然说。
    “什么？”陆希问。
    “没什么，”易梧神色看不出异常，“陆希，你先出去一会，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千颜说，不好意思。”
    陆希识相地离开了。
    刚好吃多了，去遛弯消消食。
    易梧望向电视屏幕，和千颜的视线对视上，不过千颜看不见她的神情，否则就会知道易梧能说出接下来的话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的。
    “书是能杀人的。”易梧说。
    千颜没说话，等她继续说。
    易梧呼了口气，像是终于鼓起勇气：“颜颜，我不是说过，在穿书时代早期，人们只要把书的结局卷撕掉，就能死在书里么？”
    “是。”
    千颜说。
    易梧：“但在‘书籍完整性检查机制’被添加之后，这个现象就被杜绝了，那之后的确没有再出现过死在书里的情况，可……”
    “可你见过是不是？”千颜突然问。
    ——她的感知力一流，虽然不清楚易梧的神情，但根据易梧说话的语调以及转折的语气，她大概能推测出来什么，好像能钻到人心里去，提前帮对方把心里看清楚一样。
    “是，我见过。”
    易梧说。
    “五年前，我爸死在了书里。”
    *
    “颜颜，你给我起来！”
    星月突然闯了进来。
    千颜立刻进入剧情，“郡主这么晚来在下这里，有何贵干？值此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伤风化，郡主还是……”
    “闭嘴！”星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条鞭子，套上千颜脖子，“本郡主问你，你白天为何要救我？”
    “郡主救我出虎口，我回救于郡主，很奇怪么？”
    “很奇怪，”星月把她推到门上，“你救了本郡主，本郡主便在你这儿欠了一条命，说，你想从本郡主这儿得到什么？这一切都是你的诡计是不是？说！”
    千颜苦笑——故意的，“在下一介书生，如何能想到如此诡计来暗算郡主？再者，今日若非得郡主相救，在下早已横尸街头，又何来暗算郡主的机会呢？”
    “说得是。”
    星月低头思索片刻。
    就在千颜以为她会放开自己的时候，星月忽然给了千颜一脚，把她踢懵了。
    “我告诉你，你不要打本郡主的主意，”星月咄咄逼人，“本郡主是何等身份，绝对不可能看上你的，我喜欢的是奋战沙场的大英雄，像你这种弱不禁风的酸腐书生，我是一点不会放在眼里的。”
    千颜忍笑，“我知道。”
    “还有，你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得以身相许，不可能的。”
    千颜看着她，忽然觉得她自恋的样子莫名熟悉，憋着笑说：“我知道。”
    “本郡主让你来给我当伴读，你就只能安安分分当伴读，你要是敢往前走一步，我立刻就会杀了你！”
    “我知道。”
    星月还想说什么，但见对方始终由着她发脾气，一下子忘了后面的话，眼珠转了两圈，“算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明天早上吃了早饭就来陪我读书，晚一刻我就把你送去喂狼！”
    “是。”
    送星月出门之后，千颜再次坐回窗边，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亮得晃眼，比现实世界里的月亮大一轮，给人一种天空快要盛不下它的错觉。
    千颜：“刚说到哪儿了？你爸死在书里？那本书现在呢？为什么我没见过报道，这么大的事不应该报道漫天飞么？”
    “理论上是会报道满天飞的，但后来……”
    “等一下，”千颜想起什么，“五年前，你妈也是五年前自杀的，和你爸的事有关系吗？”
    “对，”易梧没想到千颜反应这么快，“我爸死了之后，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他是穿书而死，直到我妈跳楼，警察上门，在桌子上发现一本书，停在最后一页……那时候，教育部派来一批专家，谁也没敢碰那本书，然后那本书就被当成凶器带走了，现在还在教育部。”
    千颜：“所以——你妈是看了书之后跳的楼？而你爸，是被书困住，死在了书里？”
    “是。”
    千颜诧异，“居然还有这种事？”
    “所以你说书是无罪的，我不赞同。”易梧说。
    千颜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
    这么严重的事件发生后，难道不该立刻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么？
    不对，易梧她妈妈是看了那本书自杀的，而她爸是穿了那本书死的，她爸还是华国资历最老的穿书人……这样的话，没人敢再碰那本书也完全能解释得通。
    “可就算没人敢看那本书，直接派一批专家穿进去不就好了？人多总不会轻易出事吧？”千颜问。
    “这个方法他们当然考虑过，”易梧解释，“可据参与研究的专家说，当他们翻到扉页时，看见上面写了我爸留下的声明——”
    「仅以此书回望苟延残喘的一生，故只允许一人进入，且只能穿为主人公，其余一切人物不得擅动，否则‘驱逐机制’将强制执行，望君慎重。」
    “你爸这是……他想干什么？”
    千颜问。
    “你想知道？”
    易梧神色不明地盯着她，像在期待一个答案。
    千颜看不见易梧，却似乎能感受到易梧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两人的呼吸几乎同步，易梧指甲深陷进掌心，忐忑地沉默，生怕自己多说一句会影响什么似的。
    千颜沉吟片刻，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过了许久，才抬起头。
    抬头的那一瞬间，易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忐忑又紧张地盯着千颜微微开启的唇，似乎接下来的对话会决定一件事，会成就一个人，也可能会破灭一个人……
    她会说什么？
    她对万事万物那么好奇，她会想知道的吧？
    “易梧，你刚才说的这件事，在华国属于几级机密？”千颜语气严肃。
    “特级。”
    比一级还要高。
    千颜是多聪明的人，她不会听不出来这背后的深意。
    “所以你告诉我，并不是为了科普，而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对不对？”
    易梧没有否认，“是。”
    “你想让我成为第一个去送死的人，是不是？”千颜语气里带着诘问。
    “不，不是，”易梧担心她误会，又急欲抓住希望，“不是现在。如果你愿意，学校会定向培养你成为那项研究计划的首批试验员，我会一起，不过我因为要避嫌，所以不能参与到最核心的地方去。”
    千颜沉默。
    望着书里那轮幽幽散发冷光的月亮出了神。
    空气静得像被冰冻住了。
    不知过去了几分钟，还是过去了几个世纪，千颜才问：“为什么是我？”
    易梧手脚紧张得发冷，“你是我……不仅是我，还有诸多教授见过的，迄今为止心志最坚定的穿书人，你不会轻易被外界干扰，也不会轻易和他人共情。”
    “所以你现在是对我爸妈阳奉阴违咯？”千颜语气里无不透露着几分戏谑的意味，“我爸妈让我当你的SP，是为了锻炼我的共情能力，可你却说，共情能力弱是你选中我的原因，你真不是个好人……”
    “不，”易梧打断她，“我最早选中你当SP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让你参与这件事。”
    “那你是为什么？”
    易梧抬头，轻轻笑了一声，“我只是单纯想认识你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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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