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坚定与徘徊

    禅寺幽静，殿阁中泄出的微光照亮了一旁的小径，却将两旁遍植的松柏映出了更深的阴影。
    穆元景沉默地跟着老和尚，待出了藏经阁，才恭敬道：“师父。”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和尚宣了一声佛号，道：“云山，此来经山，欲久留否？”
    对着自己的师父，穆元景并不想隐瞒，点了点头道：“师父，弟子欲为母守孝，或一年，或半载，待时机合适，再回建康。”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虽然穆元景的回答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可他自小教授穆元景，对这个弟子的心性还是了解几分的，那个“时机合适”，已然是筹谋之语，可见如今的穆元景再不复之前那个天真小娃，他已收起了儿时的面孔，如今的他，是个心如寒铁欲踏荆途的当朝皇子了。
    对这一点，老和尚倒也不怎么意外，只是，还是不胜唏嘘。
    若是卢贵妃还健在，这个小弟子当不会如此，可斯人已逝，变了的，终究是变了。
    “师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穆元景道。
    老和尚惯爱游历，虽是法华寺的住持，但每年都要“闭关”一段时间，有时甚至一闭半年，故而穆元景有此一问。
    老和尚却不答，只道：“为师近来不会再外出了，你有什么事，尽可来寻我。”
    这却是奇事，自拜师以来，穆元景还从未见过老和尚在哪里能待足一年，他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原因，心中一暖，道：“师父……”
    老和尚不禁摆了摆手道：“云山，皇陵藏书，你可曾看过？”
    穆元景顿了顿，师父为何这么问，他心中很快便有了猜测，谨慎答道：“只看过几本。”
    老和尚点了点头，又道：“皇陵藏书之中，真有关于火丹与《法华经》译本的古籍？”
    “……”穆元景没说话，他记性很好，自然知道，那皇陵藏书寥寥，根本没有什么杂学古籍。
    但他不想说。
    “不知。”
    老和尚心中却有了答案，笑道：“罢了，各人自有造化，都是定数。”
    穆元景不语。
    大皇姐的所知所悟，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为此也翻遍了皇陵藏书，但却一无所获。
    大皇姐的智慧，他不知该归功与谁，但下意识地不想深究，也不想让别人深究，所以，哪怕是对着自小便教导他的师父，他也不想吐露分毫。
    “师父，”穆元景沉默了片刻，忽道：“我想做太子。”
    老和尚：“……”
    虽然此前已有所觉，但穆元景这般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他这个惯来八风不动的方外之人惊了一下，一时间，关于那个小公主的异常之处，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老和尚沉吟不语，穆元景便道：“师父，何氏残暴，当初只因慧行大师为我破除相克太后之言，便害死慧行大师，如今又害我母……弟子此生与何氏势不两立！权位非我所爱，但只有做了太子，方能铲除何氏，为慧行大师与我母妃，还有无数受何氏荼毒之人讨回公道！”
    难得听到穆元景这般言辞激烈的话语，老和尚知他决心已定，只再叹了一口气道：“何氏显赫数十年，一门三将，又有正宫皇后，正统嫡长，欲倒其根基，绝不容易。”
    “弟子又何尝不知？”穆元景语气沉沉，明明是少年人的声音，字里行间却只闻冷厉决绝：“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焉能苟且偷安坐以待毙？”
    感受到少年悲愤的情绪，老和尚也不禁无言。
    虽然当初好友慧行死前曾道，不需任何人因他之死而愧疚自责，也不需任何人为他报仇，更不需任何人伤怀愤怒，他来世间一遭，已足够满足，来也无期盼，走也无所怨，清清白白的来，了无牵挂的去，他已得了圆满……可，枉自佛前多年，老和尚他自己却仍旧难以放下。
    这当然是不对的，但老和尚只道：“云山，希望你能记得此刻心境，将来，若有成功之日，莫忘初心。需知迷途难返，切勿一心执着，堕落成魔。”
    “师父教诲，弟子谨记。”穆元景斩钉截铁道：“弟子绝不做暴虐昏庸之主，绝不做好大喜功之主，绝不做穷奢极欲之主，若违此言，师父大可清理门户，弟子到时必定束手就擒，任师父处置。”
    老和尚点了点头。
    他这小弟子天资聪颖，性情坚韧，有此志向，他日俯瞰天下，或可自持，当不会做出什么人神共愤之举才是。
    至于成与不成，自有天定……阿弥陀佛。
    将师父送回静室，穆元景便恭敬地退了出来。
    今夜是回不了皇陵了，师父已为他安排好了住所，就在豫章王的净舍旁。
    蒙夜从黑暗中现身，道：“殿下，可要去歇息？”
    穆元景应了一声，脚步却不动。
    蒙夜好笑，等了片刻，又道：“我带您去净舍？”
    穆元景摇了摇头，道：“你先去歇吧，我欲走走，静一静心绪。”
    虽然擅离职守并不好，但慧智禅师就在近旁，故而蒙夜毫不担心，再说，如今的殿下身手不弱，再过些日子怕是自己也不是对手。
    想及此，蒙夜便从善如流地退下了。
    穆元景看着蒙夜的身影消失，确定他真的先回了房，他这才驻足，向藏经阁的方向望去。
    暗夜如墨，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却仿佛看到了大皇姐端坐在书案之后，一字一句地，清晰而舒缓地诵读着《法华经》……
    等穆元景脚步停下来时，他已站在了藏经阁外。
    灯火的微光从阁中透出，穆元景站在门外，却犹豫起来。
    他不该来，这里有王玄思，阿姐自然用不着他……可他毕竟是阿姐的三皇弟，前来看看，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在进去与离去之间，穆元景徘徊不定，既迈不开脚步向前，可也没想过后退。
    若是那夜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可大皇姐向他射出一箭之后，他便没了这等理直气壮的资格。
    后悔吗？
    那是当然的。
    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穆元景转身欲走，此时，藏经阁的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来，只见王玄思揉着手腕，从阁中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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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