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齐晋二四六年春，心之所属

        【万霖】
万霖几乎是守在流云身边一整晚都没有合眼，流云刚醒，一看到万霖就哇哇地哭了起来，连万霖安慰了她好久也没有缓过来。
“怎么了？是不是我爹又有什么诡异的举动？”万霖忙问。
“老爷把官给辞了，皇上说什么也没用，据说就是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怀信王当时也懵了，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就任由老爷长襟阔袖地出了南廷门。”
万霖知道万甫刍将自己送到逸安王府上，是打算另攀高枝，他想对付怀信王处处是时机，为什么非要突然辞职？想来想去只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没有办法用正常思维来看待自己父亲的任何举动，也许万甫刍就是这丞相做腻了就不做了。
她叹口气，紧紧握住流云的肩膀：“因为这件事而把你赶出丞相府，并没有什么道理，他就仅仅是因为心情不好？你是不是还发现了什么不妥的地方？”
流云支支吾吾地：“我只是不小心撞见老爷半夜三更从外面回来。他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就要把我送走……我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万霖思考着：“连荷不过打碎一个瓷瓶就被做成了菜，我的父亲心情难以捉摸，这次却没有将你直接杀了，证明你撞见的这件事会和你本来要去的地方有关联，如果我的父亲会料到你能逃走来找我……”
流云瞪大眼睛，几乎叫出了声：“老爷那天夜里才回府里，会和逸安王有关？”
门外有人敲了门，得到回应后，是欧阳睦走了进来。
“你听到我们说的了吗？”万霖还没有等欧阳睦开口，就率先问他。
“嗯。”欧阳睦并没有隐瞒刚刚流云说的一切都听到了的事实，很奇怪，他其实是想假装没有听到的，但是看见万霖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要信任她。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万霖皱眉。
“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怀信王死了，万甫刍……你爹不见了，丞相府里的人也说有几天没看见他了。”
万霖憋了半天才喘了一口气，她扭过头和流云对视良久，又低下头，平静地说：“一定是我父亲杀的。”
欧阳睦要万霖放宽心，踏踏实实在王府里住着，出了什么事有王府担着，万霖倒也不拘束着，第二天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在王府里上上下下飞着，要么就是去找厨子花匠们聊天，要么就是要了纸笔在房间里写写画画。
欧阳睦问流云万霖这是不是已经放松下来了，流云摇摇头：“我们家小姐越是表面上看起来无拘无束的，心里越是有事。老爷在恙城失踪，估计不久就会出现在高凉坡吧……”
结果真的不出流云所言，十天之后，万甫刍这个不速之客真的拎着一个檀木盒子前来登门拜访了。
他打着来见自己闺女的旗号来拜访欧阳隼，献上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说女儿的嫁妆少了一样，今天给送了过来。
万霖躲在屏风后面观察着万甫刍，同样扒在屏风这边看的还有书微澜和欧阳睦，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书微澜也是喜欢万霖得紧，她们俩相见恨晚，成为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三个后生在屏风后面义愤填膺地瞅着万甫刍，只是万霖作为万甫刍的女儿，怨念中透露着些许无奈。
“我霖儿远嫁过来，亲家可不要亏待了她。”
“这个自然，儿媳妇很孝顺，我自然不会亏待。”
万甫刍笑了：“连新婚仪式都没有办，还叫不亏待她？我是她的父亲，我就一个宝贝女儿，我就算把官爵都还给了朝廷，但怎么说也是恙城有名有脸的大商巨贾，八抬大轿就省了，但婚礼一定是要补办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欧阳睦在屏风后听完，下意识看向万霖。
结果看到万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死老头，就知道逼婚，把骨灰给你扬了。”
欧阳睦还在为要怎么打发万甫刍而发愁，结果看见万霖这样，不由自主地被逗笑了。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欧阳睦、书微澜还有万霖听完了个大概，变小心翼翼地退出厅堂，站在院里商量着，书微澜紧张地问万霖和欧阳睦。
万霖低垂着头：“我不知道。”说完就径直走开了，一个人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书微澜看着万霖离开的方向：“……她好像哭了。”
欧阳睦其实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打算直接当着万甫刍的面迎娶书微澜做自己的妻子，给万甫刍一个下马威，但是，他确实又放不下万霖。
他敲敲门。
万霖若无其事地打开门，站在门口，小声地问：“你想到办法了？”
欧阳睦纠结了好久：“我答应过书微澜，我一定会娶她做我的妻子，做世子妃，但我们的婚约不可能取消了。”
“你们自己看着办，不用和我商量，反正我就是一枚棋子、一样物品、一个木偶，你想让我父亲看见怎样的我都没有关系，你知道的……哈……我已经不在乎了。”
她的身体在发抖，她无法控制它停下来，欧阳睦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万甫刍作为亲家客卿坐高堂之右，虽然世子大婚准备地有些匆忙，但准备地完善繁华，该有的礼制与装饰也是一样不少，两旁坐满了宴请的贵客，王府灯火通明、礼乐升平。
欧阳睦和万霖站在厅堂门外，穿着华美的婚服，亟待走进来，可是万霖穿的并不是世子妃的婚服，而是侧妃的婚服，就在有些人开始小声议论的时候，欧阳睦拉起一个女孩的手，将她拉进了大家的视野里。
金雀冠、紫金氅、眉心一点玉兰朱砂，这才是世子妃婚服制式。微微晃动的琉璃珠帘下，竟然是书厚将军的千金、书微澜的脸。欧阳睦牵着书微澜走进厅堂，万霖作为世子嫔只能走在世子和世子妃斜后方、不能并排逾矩。
喜帖上明明写的是万霖与欧阳睦的大婚，为何世子欧阳睦要迎娶的世子妃却是书微澜？为何是三人一起成婚？这也太不合规矩了！这完全就是要当面打万甫刍的脸啊。
大家窃窃私语着，原本放在万霖身上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万甫刍身上，大家都想看看万甫刍脸上的表情，可是万甫刍脸上神色自若，好像并没有被欧阳睦这一举动惹恼。走在后侧的万霖脸上亦是平静如水，不知是不能做出委屈的样子，还是真的已经毫不在乎。到了敬茶礼时，万霖端给万甫刍的茶手抖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着，生怕这是万甫刍借机毁了整个婚礼的预兆，但是万甫刍的手却稳稳地接住了茶碗，只是让大家虚惊一场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礼成之后，世子妃书微澜和世子嫔万霖分别送入了两边厢房，如众人所料，欧阳睦在书微澜房间里过了夜，完全冷落了万霖，果然是不想与万家有一点瓜葛。绵北的大家都知道欧阳睦与书微澜是青梅竹马、甚至可以算是指腹为婚，逸安王府的世子自然不会娶一个万家强行塞过来联姻的女人为正妃。
可是谁也不会知道，欧阳睦和书微澜两个孩子关上了门并没有共度良宵，而是坐在桌边大眼瞪小眼干坐了一晚上直到天光大亮。
书微澜掐着欧阳睦的脸：“匹夫之勇！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我就说我根本不想这么做，你要是今天娶万霖只做侧妃也就罢了，你非要拉着我一起成婚。万老狗冷心冷肺冷血冷皮，他压根没觉得你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万霖本来就因为是万甫刍的女儿而不想让你为难才执意不肯与你成婚，她已经够委屈的了，你还欺负她！你不去陪她，我去陪！”
说完，摘了金雀冠就准备推门出去。
欧阳睦赶紧拦住了她：“大婚当夜，世子妃抛下世子去和世子嫔过夜成何体统？万一传了出去，逸安王府成什么了？”
书微澜压低了声音愤愤道：“去你的狗屁皇家脸面，接到霖儿第一天你就说过只要她待在王府一天就不会让她再受委屈，有委屈也是王府给她扛着，转眼就利用她打万甫刍的脸，这委屈谁给她的？！”
“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了！”欧阳睦竖三指起誓。
书微澜气呼呼地坐下：“谁叫她是万甫刍的女儿呢……”
飞云檐上霜重重，琉璃瓦下月凌凌。一枝梨花孤芳地，北风吹落清疏影。
转过天来一大清早，万甫刍就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连夜就回程了，总之万甫刍走了之后，整个逸安王府的气氛都再一次变得轻松起来，欧阳睦与书微澜穿戴整齐，要去给欧阳隼请早安茶。请完茶之后，万霖那边也还是没有动静，欧阳隼就叫欧阳睦去看一看。
书微澜哼了一声一脚把欧阳睦踹到了万霖房间的门口，欧阳睦摸摸自己的屁股，准备敲门，恰巧遇上流云开门出来。
流云向欧阳睦行了一礼。
欧阳睦有些诧异地问：“你昨夜一晚上都陪着你家小姐吗？”得到流云的回答之后，欧阳睦忽然一颗心落了地。
“殿下放心吧，我们家小姐早就想开了，她不生你气，也不怨您，她理解您的苦衷，不过是因为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有些贪睡罢了。”流云打趣地回答。
欧阳睦才不相信她们已经没事了，明明流云的眼睛都还是红红的，就算没有哭一整晚，那也一定哭了大半夜，与万霖成婚的时候，流云没有去堂上，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喜的日子，就算不是所有人都高兴，但流云一定是最伤心的一个。她明明发誓不让她家小姐再受一点委屈，却还是没能照顾好她。欧阳睦叹口气，轻声问：“我能去看看她吗？”
流云点点头，将欧阳睦让了进去。
万霖果然还在呼呼大睡，而且睡姿十分可爱，毕竟是暮春入夏，天气渐暖，她将被子几乎快要卷成卷了搂在了怀里，就像是一只挂在树上了树懒，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嘴角浅浅笑着。欧阳睦也不由得觉得心里敞亮起来。
他没做过多的停留，瞧着万霖睡得正酣，不再打扰她，悄悄地退了出去。
齐晋二五零年秋，欧阳隼接到皇上的密令和公孙滕龙随信附上的漠衾军兵符，从高凉坡赶回恙城救驾，他原本以为这是一次很简单的救驾，只需要劝降或者杀了欧阳籁就好了，没想到他来到欧阳滁病榻之前请罪，却看到十分膈应人的万甫刍竟然拿着剑守在床前抵御叛乱者，一副忠肝义胆的忠臣良将模样。
“你都辞官了，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逸安王殿下别见外嘛，好歹我也是殿下的家臣。”万甫刍笑靥诡谲。
逸安王欧阳隼护驾有功，立为太子储君，不久之后，欧阳滁病逝，欧阳隼继位新皇。其实欧阳隼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欧阳祺是个武痴，常年待在定司府里与书厚将军商量如何更有效率地让绵北发展起来，欧阳隼便让他继续留在他所爱之辽疆，封姑灌州勉丞王；小儿子欧阳睦赶赴恙城，封薄丞王。自然万霖也跟着回了恙城。
万甫刍弯弯绕绕明降暗升，撤去了所有的官职竟然还能成为王公，好像欧阳隼能成为这个新王，也有他的暗箱操作。
万府成了王公府，世子嫔万霖成了侧王妃。她回家省亲，万尔成欢欢喜喜地迎接她的妹妹，而万霖却没有给他好脸色，一进门就和万甫刍冷战，而万甫刍也心照不宣地不与她说话。
自那之后，万霖也就只有魏兰心祭日那一天回万家祠堂祭拜一下。
【欧阳睦】
欧阳睦在书微澜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就是喜欢万霖。是一见钟情的喜欢，是一想到那日她在马车里挣扎的可爱样子就会笑的喜欢，是觉得万霖就像鸢尾花一样清澈和艳丽的喜欢，是想尽可能补偿对她的亏欠的喜欢。
他找书微澜诉苦：“为什么她离我那么远呢，她离我那么远，我怎么千方百计对她好也是徒劳……”
书微澜揪着欧阳睦的耳朵：“你别对她好得太明显就是对她最好的方法，上次万尔成仗着你带万霖去焕华楼吃酒，愣是闹得焕华楼烧毁了三个大仓库。”
“万尔成是故意的！”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就来气，欧阳睦愤愤道。
“当然是故意的！霖儿可是吓得在屋里躲了你半个多月。没眼力见的臭男人。”
诚如所见，欧阳睦没有刻意回避万霖，是万霖在刻意回避欧阳睦。但再怎么回避，欧阳睦也是她的丈夫，是她另一个依靠与羁绊，日久生情，万霖心里也早就动了心。她爱他的憨厚磊落、爱他的自由自在、爱他的彬彬尔雅，这些年来，从逸安王府到薄丞王府，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况且书微澜也待她亲如姐妹，这样的日子比待在万府舒心得多。
可是万霖自己心里一直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仿佛万甫刍束缚在她内心深处的枷锁一直在扯着她，要她不要得意忘形，要她不要沉溺在温暖柔情，她需要做的不是真的爱上欧阳睦，而是惑乱他，将他玩弄股掌之间，这种想法太可怕了，像噩梦一样一入夜就纠缠起她。
流云蹲下身来托着万霖的手：“小姐，你还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这么些年他爱你，护你，信你，你明明也属意于他，何苦这样为难自己？你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活生生的人，不是老爷的木偶！”
万霖摇摇头：“不，我不能，我不能让他为难。”
齐晋二六三年，是祸不单行的一年，绵北饥荒，恙城爆发疫病，欧阳隼和欧阳寮爷孙俩纷纷病倒，一个仙逝而去，一个失去了部分记忆，欧阳睦接过了摇摇晃晃的皇位，去大卿云寺进行祖例祈福。先辈的皇礼记录，新皇登基，新皇和太后还有后宫妃嫔都要去大卿云寺祈福。
祈福之后，欧阳睦扶了书微澜下了步辇之后还当着文武群臣扶了万霖下了步辇，这一举动引起了很多争议，保守党派认为此举不妥，历史上从没有皇帝还要扶嫔妃下步辇，这算是逾矩了。但是欧阳睦坚持认为既然没有明文规定，那就开创先河。万甫刍站在了赞同欧阳睦此举的队伍里，也最终将反对声全部压了下去。这也不免让人觉得是色令智昏的新皇被宠妃迷得放任国公颠倒是非、横行霸道。
不过欧阳睦并不在乎群臣怎么看，他只是想要万霖一点回应，他只是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诉万霖，她是荣宠一身的贵妃，不是活在万甫刍阴影下的三色堇。
几天后，派去伺候万霖的小宫女来向欧阳睦报告，说万霖那天回去之后哭了整整一夜，但不是那种伤心的哭。她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和她小时候睡不着一样，眼泪无声地落着，脸上却挂着笑。
欧阳睦听了微微一愣，颔首而笑：“她心里，是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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