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齐晋二四六年春，枯塘

        【万霖】
万霖坐在长廊尽头的亭子里看着湖心枯萎的荷叶，她原本想叫人把满池枯枝烂叶处理掉的，却又觉得这残花枯梗竟然有些好看，便留了下来。之前花匠要去清理，她还将人打发了走。
她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但也愿意流云坐在一旁陪着，除此之外，谁来了都坏了气氛，天暖天凉也都不在乎，中意的是夹着一丝萧索气息的风——满是琉璃碧瓦金碧辉煌的丞相府堆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不如这枯槁荷容清素透彻。
万甫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比旁人更加清楚。隋颗病死的时候她还小，分不清什么善恶是非，有人诋毁自己的父亲的时候她也张牙舞爪地去和别人争吵过，直到有天夜里府上闹了刺客。
其实这并没有引起全府的注意，只是她碰巧睡不着才遇见的那件事。当时她就想去院子里站会儿，或者像以往那样，去父亲的书房待会儿。可是她刚刚开门，就看见院子里闪过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人在院子里张望了一会儿，径直往万甫刍的书房走去，可是还没走几步，万甫刍鬼影迷踪一般一下子就闪现在了那黑衣人面前，掐住了那人的脖子。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黑衣人栽在地上没有了反应，万甫刍拎着黑衣人衣领，将黑衣人往自己书房拖去。万霖隔得远，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于是好奇，就跟着躲在她父亲的书房外面偷偷往门缝里看，就看见万甫刍将那人拽开了衣服全身上上下下仔细搜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然后拿着一把刀就开始熟练地开膛破肚。
万霖吓懵了，书房里的血腥味很快就蔓延过来，她赶紧捂住了鼻子，转过头就看见万尔成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她。她什么也没想，就赶紧把万尔成拉开，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将万尔成送回了的自己之后赶紧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缩进被窝的时候顺便还把被子蒙住了自己，好像只有这样，她晚上才不会梦见被开膛破肚的刽子手魔鬼追杀。
半晌，她听到了颤抖的啜泣声，缓了好久才发现是自己的哭声。
那件事她谁也没敢说，万尔成被她嘱咐着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自己消化了好久才能重新冷静地面对万甫刍，那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和万甫刍冷战了。
万甫刍不知道万霖发生了什么，她似乎没来由得有些害怕自己，但是万甫刍并没有去安慰她，而是把她晾在一边，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一切照常，看看万霖自己什么时候能不闹别扭。万尔成知道万霖是因为什么别扭，但他不知道万霖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后来有一次，负责打扫房间的连荷失手打碎了一个金色的瓷瓶，万甫刍将她安排到厨房里帮忙，听到了连荷的一声惨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从厨房里看见过连荷。
当晚，万甫刍多加了一道凉拌脆骨，万霖刚吃下去就觉得味道不对便吐了出来，再看向父亲，那脸上阴沉惊悚的表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吓得整个晚上都在哆嗦，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连荷的那一声惨叫。万霖那时候已经知道杀人是什么意思，知道血腥味是什么样的味道，知道笑面虎说的是什么样的人。
怀疑与慌张在她的心里已经生根发芽，当她把那些她怀疑过的死因和死去之人的身份全部调查了一遍，和万甫刍之间的过节与瓜葛竟然被她一一对上，她已经没办法再天真地站在了父亲这边。但是她仍然冷静地处理着和万甫刍的关系，只是这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中夹杂着些许疏远与小心翼翼，好像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又不断试探着万甫刍的底线。
她观察着万甫刍走的每一步棋，生怕万甫刍一个不开心就把整个棋盘掀翻；她企图加倍地对身边的人好，好弥补万甫刍所犯下的业障。万霖如履薄冰地计划着自己活着的每一天，想要把自己的大脑塞得满满当当，对万甫刍的恐惧才不会束缚住她的四肢。
金碧辉煌的丞相府，那里砖一瓦在她看来都是万甫刍用他人之鲜血涂成，所以她才会感到窒息，感到害怕，而只有在这被万甫刍遗忘的满池枯槁面前，她才能喘口气，如同被死神遗忘的人才能重生。
她理智、清醒，但无可奈何。
“只有被遗忘，我才能放下束缚吗……”丞相府里唯一自由的枯荷被凉风吹过，发出了细微的摩挲声，万霖思忖着，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被那个恶魔遗忘？
“小姐！原来你在这里！老爷找了你好久！”丫鬟紫萝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万霖回过头去看，结果看见紫萝跑得太急，差点摔倒在地，她下意识赶紧起身上前扶住了她。
“以后不要再这样冒冒失失的，你还好吧？”万霖赶紧查看紫萝有没有受伤。
紫萝感激地摇摇头：“我没事，谢谢小姐关心，老爷有事找你，好像很急的样子，表情吓死人了，你快去吧。”
万霖微微蹙眉，她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是万甫刍已经好久没有因为什么急事找过她了。而最近，母亲的祭日要到了。
万霖来到前厅，万甫刍开门见山地说，魏兰心的祭日那天，要和万霖一起去女神湖祭拜。万霖站在原地愣了许久，万甫刍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这件事了，上一次去女神湖还是八年前的事情，后来因为公务繁忙，魏兰心每年的祭日也只是在院子里烧烧香、在祠堂里拜一拜了。
“顺便一起去看看迎春花吧，就当是踏青。很久没有一起出门了，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你好像疏远我了，那能不能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万甫刍说的很诚恳，万霖脑袋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完全没有了下一步思考，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万甫刍的邀请。
毕竟再怎样，也是自己的父亲，这是从骨血里、从心底里带着的，无法形容的情感羁绊。
万霖眼里，女神湖一年四季都有最美的景致，初春的迎春和菜花田、仲夏的荷塘与堤上杨柳、深秋的红枫与桂子还有暮冬的腊梅。
万甫刍将魏兰心埋在了女神湖畔的一棵柳树下，没有再娶，万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一直都是听着万甫刍的故事长大，心里总是对女神湖畔的那棵杨柳充满了期待。小时候，每一次她和万尔成跟着万甫刍去女神湖都特别激动，她跪在母亲的坟前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万尔成都嘲笑她，万甫刍也一声不吭，只用宠溺的眼神看着他的两个孩子。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万甫刍只带了万霖和万尔成一起去，不带马夫，也不带家丁丫鬟，这是他的家事，从不来任何外人。万霖站在柳树下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迎春花和菜花田，好像魏兰心就穿着那件淡黄色的长裳站在远处的菜花田里默默地与自己对视，有母亲在的地方，飘萍也有了根。
不过这次见到母亲，或许是因为长大了有些害羞还有关于那个秘密的不可言说的缘故，万霖因为不好意思当着万尔成和万甫刍的面和母亲说说心里话，就只好面对着墓碑在心里默默地说，把对万甫刍的恐惧与无奈也通通告诉了母亲。万甫刍没有催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看着纸钱烧尽，万霖觉得只有那一刻，万甫刍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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