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常（捉虫

    洛青雨本就是取碗汤药，很快就能回去的，却在半路遇到了其他弟子。
“尊主，敛佛门求见。”
洛青雨为求朝廷庇护，曾答应了敛佛门，要替他们解决一些佛门无法解决的难题，例如追捕某些犯禁的高阶修士，又或者降服某些无法超度的恶鬼。如今敛佛门首座求见，显而易见，是为让他去处理麻烦事。
可眼下他要照顾沐挽风，哪里有功夫是顾及别人的事。
“告诉他们，本座近日身体不适，若他们有所求，恕本座力不从心。”
*
洛青雨回到沐挽风房间的时候，沐挽风已经趴在案桌上睡着了，手指间还夹着要翻动的书页。
洛青雨望了望手里的药碗，犹豫片刻，才放弃将他叫醒喝药的念头，把人抱进怀里，朝着屏风后的床榻走去。
他刚将沐挽风放在床上，沐挽风便被惊醒了。
“我睡着了？”沐挽风揉了两下眼睛，“睡了多久？”
“没有很久，”洛青雨坐到了床边，拉起薄毯给他盖上，“约莫两刻钟的时间。”
沐挽风眼睛半眯着：“那药呢？你不是去取药么？”
洛青雨没有想到他睡得迷糊了竟也还惦记着药，便去房间内端了过来。沐挽风喝了药，才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洛青雨为了让他睡的舒服些，便抽走了他头上的玉簪，将他的发髻散开了，沐挽风还有些不开心：“这刚疏好的头，早知道就不那么麻烦了。”
洛青雨很轻地笑了一声，帮他把头发规整在胸前：“睡吧，我守着你。”
沐挽风又把眼睛睁开了：“你也去休息吧。我现在没事了，你不用一直看着。”
洛青雨没有回答，但他丝毫未挪动的身体说明了一切，他不会走。
沐挽风叹了一口气，撑起半个身子，往床榻内侧挪动了一些，随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上来吧。”
“什，什么？”洛青雨有些惊喜，但又害怕自己会错了意，只能似有不确地反问。
“睡觉。”沐挽风意味深长道，“你连日守着不肯走，我劝不动，那你便同我一道睡好了。你省力，我省心。”
洛青雨眨眨眼睛，欣喜之意溢于言表：“我，可，可以吗？”
沐挽风笑了：“我又不是大姑娘，有什么可不可以的，快上来，我很困了，别再逗我同你讲话。”
洛青雨思忖了片刻，只是将鞋履除下，合着厚着的长袍便躺了上去，侧着半个身子，把手蜷在胸前，将沐挽风圈在他与墙之间，却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依旧瞪圆了眼睛望着他。
沐挽风倒也没说什么，分了点毯子盖在洛青雨的腰上，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似有若无的苦涩香气，在两个人之间飘荡。
这个气味沐挽风闻过很多次，洛青雨身上的却同他不大一样，更清淡些，甚至掺杂了一丝清凉气味。他忍不住多吸了两口，结果却吸到了隐藏在苦香之中的血腥味。
他睁开了眼睛，本想同洛青雨说两句，却发现洛青雨竟然已经睡着了。
方才还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沾了床竟比他睡得还快。沐挽风忍不住想笑，将平躺的身子侧了过来，以一个面对面的姿势，细细打量着洛青雨。
洛青雨睡得极其安稳，喘息平和，每一下都落在沐挽风的脸颊边，带着与他身上同样的味道，让他觉得异常亲切。
沐挽风向着他伸出了手，先是替他拉了拉身上的薄毯，而后慢慢往上，虚悬在了他的脖颈之间。
他虽然失去的记忆，但他并不蠢，他知道今天明承志言外之意是什么意思。若他怀着不轨的心思，隐藏了实力，此刻，只要他稍稍用力，便能掐断洛青雨的脖子。
可洛青雨却依旧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身边，看得出来，洛青雨是全然相信了他。
沐挽风弯起了眉眼，刚想把手收回来，却又看到洛青雨把两只手蜷在了胸前，睡起来应当不是那么舒适。
他去拉他的手，想帮他换一个姿势，可掌心刚握住洛青雨的五指，脸色瞬间就变化了。
他将洛青雨的右手摊开，发现了他食指和中指指尖之上，满是伤痕。
新的旧的，一道道全是划拉过指腹的刀伤，有的已经长成了淡粉色的疤痕，有的却还是黑色的血痂，甚至还有几条，是刚刚才愈合的新伤，乍一看去，重重叠叠竟然有几十条，渗人得很。
难怪洛青雨从未向他伸出过右手。
沐挽风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洛青雨另外一条手腕上。
那些厚重的绸带缠裹之下，必定又是洛青雨的另外一个秘密。
他好奇，却不愿意问。洛青雨想要隐瞒，必定是不想让他知道，即便他问了，或许也得不到结果，假装继续不知，才是最好的决定。
沐挽风将洛青雨的手放到了身侧，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他的眉眼，不知不觉也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了身前之人微微翻了身，将手伸了过来，在他身上流连了片刻，摸索到了他的手之后，将它牢牢捏在了掌心。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呓语般的呢喃。
“师父，别走……”
*
郑霓华将他在天宝阵入阵处遭遇的一切，全然道与明承志。明承志听后，却紧蹙眉头，久久没有给出回应。
沐挽风身前被自己最宠爱的徒弟所杀，与其像现在这般，变成了活人掉到堂庭阁门前，明承志更加愿意相信，他在死后变成恶鬼到处索命，然而，有人却早就被迷了心，辨不清真相与事实。
“师尊，此事定要禀明尊主，我们不能让他受奸人蒙骗了。”郑霓华紧张地说道。
“奸人？”明承志不屑地笑了一声，“一个是送入他怀中，朝思暮想的恩师，一个是弑杀嗜血的人间恶鬼，你觉得，他更希望哪个是真的沐挽风？”
郑霓华一时语塞，却也不甘就此放过：“可——”
“你没有证据，就是说再多也无用，洛青雨是不会相信的。”明承志语气严厉，“为师知道你此举所图，但也劝你尽快打消那些心思，即便没有沐挽风，洛青雨也不会同你有结果。”
郑霓华垂了头，第一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践踏。
明承志并未见好就收，依旧滔滔不绝：“你救过他，他一直记着你的恩，所以才留你活到今天。否则，在你带走沐挽风尸体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死在他的手里了。你也莫要再为此事多生事端，是真是假，自有他去承受后果，”
郑霓华没有回答明承志的话，藏在袖下的五指却紧紧扎进掌心，捏成了拳头。
*
敛佛门的人一连上山求见了数次，洛青雨被烦得不行了，才勉为其难接见了他们。
前来拜访的人，是观敬主持的师弟，也是敛佛门的首座，名叫扶松。
同样是秃头，扶松看起来则更加清秀，人也年轻不少，很难想象他和那个老秃驴会是师兄弟。
“阿弥陀佛，洛尊主，久日不见，别来无恙。”
洛青雨坐在石座之上，眼神入往昔一般冰冷无情：“如你所见。”
扶松本还想寒暄几句，洛青雨打断了他：“有事说事，勿要拐弯抹角。”
“既如此，贫僧也就直言了，”扶松道，“此次前来，是想要洛尊主协助佛门，抓捕一邪魔。”
洛青雨用手撑着侧额，脸上现出一丝不屑：“你们敛佛门，不捉鬼，不捉妖，如今却要我帮你们抓一个无甚名头的邪魔？莫不是你们连对方是人是鬼都没弄清？”
“阿弥陀佛，洛尊主有所不知，还让贫僧细细道来。”扶松道，“大约半月前，朝中的史阳州史大人，被家仆发现惨死家中，且死相可怖。
而后半月，各修门之中陆陆续续有人丧命，长老、掌事，甚至是一派之主，身份不一，尊贵不同，唯一的相同点，便是在他们生死之前，都有弟子或手下看到了同一个人。”
洛青雨起身正坐，手指搭在了石座的扶手上，神情严肃。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纱衣，带着黑色垂纱的幂离，旁人看不清面容，甚至无法从身形动作中分辨男女。他每次杀了人，都会在房顶、山崖边停留片刻，仿佛像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便是凶手。
期间有数次，被修门弟子撞见了，与他交了手，可对方身形鬼魅，甚至可以驱使三翅紫枭那样的邪祟，旁人根本不是对手。
起初，他们以为那只是实力颇深的恶鬼，便用了许多血符镇压，可符篆落在那人身上，却犹如一张废纸，不肖片刻就被他燃成了灰烬。
他会修门剑招，却不佩剑，会一些道者术法，使的也不是灵力，浑身都散发着刺鼻的怨气，犹如一具活尸，令靠近他的人，都能感受到如窒息而亡一般可怖的气息，似人似鬼，似妖似魔。
只因他所到之处，皆有人命发生，加上他一身黑纱，总会令人想起那勾魂索命的冥府使者，所以，修者们便给他起了一个称呼。”
扶松仰头望着洛青雨，一字一句道：“人间无常。”
*
洛青雨见完了扶松，回到沐挽风寝房的时候，沐挽风很罕见的没有在睡觉，反而是在提笔写字。
见着洛青雨推门进来，他停了笔，抬头对着他微笑：“回来了。”
那一瞬间，洛青雨好似看见了曾经在沉日峰书舍中等待他历练归来的师尊。
他神情微怔，却很快恢复原样，跨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沐挽风身边。
沐挽风继续将字写完，随后转头问他：“你应当是识得我的字吧？你看如今我写的这些，与我之前的相比，可有偏差？”
洛青雨垂眸望着纸上“沐挽风”三个大字，刚劲有力却又恣意潇洒，再次将他拉入往昔回忆之中。
“一模一样，”洛青雨回了神，望着沐挽风的双眸久久不能自拔，“与从前所写，分毫不差。”
沐挽风得到他的肯定，笑容更加清爽了几分。
洛青雨陪着沐挽风又写了不少字，才终于想起他此番前来是为了交待事情。
“明日，我要同外门的人出去一趟，可能，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照顾你了。”洛青雨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
沐挽风正色望着他，似有思忖，片刻后问道：“要去多久？”
“短则两三日，长则七八日。”洛青雨说完又觉欠妥，赶忙补充，“不过你放心，我会遣人照顾你的，只要你留在堂庭阁，便不会有人威胁到你的安全。”
“好了，你不要过度忧心，”沐挽风哭笑不得，“我只是受伤，不是残废，如今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洛青雨还是觉得不甚放心，挥袖冲开了房门，将揽风唤了过来。
这是沐挽风失忆之后第一次看到有人用术法，觉得颇为神奇，竟忍不住鼓了鼓掌。
洛青雨将揽风递给了他：“这是我的本命灵剑，你将他带在身边，若遇危险，可护你一二。”
沐挽风接过揽风，眼神中却又一丝疑惑：“你，你出门不带剑，真的没关系吗？”
“若对方修为不堪，我既不用剑也能打得过。若对方强于我，即便有了剑，我也不见得可以赢，带与不带，相差无多。”洛青雨说道。
若是旁人说了这话，沐挽风只会觉得对方狂妄自大，可换洛青雨说出来，沐挽风倒觉得颇有一番气概。他仔细打量了揽风，发觉这剑的剑鞘样式，竟颇对他的口味。
“我好似记得，灵剑都是有名字的，它叫，什么名字？”沐挽风问道。
洛青雨却只是望着他，须臾之后忽然站起身来：“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了。你好生休息，我会尽快回来的。”
待洛青雨离开之后，沐挽风拿着揽风又把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
灵剑之名，似乎都是刻在剑身的，他是不是可以……拔.出来看一看？
不堪的心思一旦生出，就难以平复下去，即便猜想洛青雨可能就是不愿意告知自己，沐挽风还是大着胆子打算尝试一下。
然而……他没有将剑拔动。
“自是灵剑，定当是认主的，我不是它的主人，拔不动它岂不正常？”沐挽风如是安慰自己，将灵剑放在案桌上，转头便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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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庭阁火房处。
“杜师兄！杜师兄！”一个年纪尚且十五六的弟子叫住了另外一个年纪近乎弱冠的青年。
“怎么了？”杜哲真回头看了眼叫他的小师弟，柔声问道。
小师弟垂着头扭捏了一阵：“那个，那个，杜师兄，我能和您换个班吗？”
“什么班？”杜哲真问道。
“我，我家中父母带着妹妹来金坪郡寻我了，我想去见见他们，我妹妹昨年才出生的，我都没见过。可……可尊主让我给闭房中的那位公子送药，我又不能耽搁，所以，想同您交换一下。”
杜哲真本就是天洪弟子，天洪惯来就会给弟子放年假，如今堂庭阁位置尴尬，年假自然是没有的，弟子们除非必要很少下山，所以，他十分体恤这些弟子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可以，你去吧，明日我会帮你值守和送药。”杜哲真爽快的答应了。
*
洛青雨离开的第二日，沐挽风是被敲门吵醒了。
“公子，公子，您起了吗？”门外有弟子低声询问。
沐挽风拧了两下眉毛，这才想起来洛青雨今日不在，没人叫他起床。
他撑起身子坐在床边，拉了一件外衫披上：“起了，你进来吧。”
杜哲真低垂着头，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公子，已是辰时末了，”他微微抬起了头，“尊主有交，待……”
哐的一声，杜哲真手中的托盘砸在了地上，盘中的药碗也被摔成了两半，汤药洒了一地。
“你……”沐挽风不知这名弟子为何忽然脱了手摔了东西，以为他是身体不适，“你没事吧？”
“玄天长老！”那弟子却忽然跪了下去，朝着他行了一个大礼，抬头之时，脸上满是喜极而泣的激动。
“什么？”沐挽风显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是玄天一词他是知道的。
九野天，代指九个方位，玄天为北，颢天为西。他看得出来明承志在堂庭阁中地位很高，而自己比他小十来岁，纵然是师兄弟，别人修为高强，自己学了个半瓢水，当个普通的修门弟子，也不是没可能。
可听这个弟子的叫法，自己应当，和明承志有着近乎一样的地位。洛青雨称明承志师伯，那，又该叫他什么，师叔？或者，也是师伯？
既是师叔，洛青雨为何不从一早就严明这层关系？
有师叔，有师伯，那洛青雨的师尊又是谁？为何他也从未提起过？
他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杜哲真显然没有发觉沐挽风的已经失忆，还在心潮澎湃的同他说话：“玄天长老，我是杜哲真啊，当年，是您亲自将我选进洛师兄的小队中，您还跟我说，若是同洛师兄一道出了任务，一定要叮嘱他小心些，莫要为了任务鲁莽受伤，只有他平安，您这位师尊才能安心，您还说，洛师兄他不喜欢吃……”
杜哲真后面还说了什么，沐挽风都没听清，他的脑中，一直回旋着杜哲真那句话。
他是洛青雨的师尊。
他初醒之时，见着洛青雨与自己年岁相近，加上洛青雨说他们是熟人，所以他一直以为二人是挚友。如今看来，他倒是把自己想得太年轻了。
可洛青雨为何要瞒着他？
还未等得及沐挽风细想，一位不速之客推开门便直接跨进了他的房间。
郑霓华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眼睛一直盯着沐挽风，同时向着地上的杜哲真下令：“你出去吧。”
“可……可长老的汤药……”杜哲真有些犹豫。
“我稍后会遣人送新的过来，”郑霓华撇头看了他一眼，末了还补充道，“今天这里都用不到你，你可以不必来了。尊主那边，我自会交待。”
“是，师姐。”杜哲真将地面狼藉收拾干净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出门之时，他看见门外看守的弟子也不见了，还歪了歪头，自言自语道：“这还没到换班时间啊……”
带杜哲真走后，沐挽风才笑着看向郑霓华。
他是第一次见到堂庭阁的女弟子，瞧着还与洛青雨年纪相仿，就忍不住想多打探一二：“你是？”
郑霓华依旧冷着一张脸，拔剑慢步向沐挽风靠近。
沐挽风这才觉察到她身上带着的杀气，不由得惊讶起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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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误会呢，是这样的。
五年前，师父死的时候，是28岁，颢天长老比他大5岁，是33岁，当时的徒弟呢，只有19岁。
五年过去了，颢天长老已经38了，洛青雨24。
师父死了五年，没怎么变，就还是28岁，他看自己长得比较年轻，也就以为自己才24、5岁。
他虽然知道颢天长老是自己的师兄，但是，哪怕同出一门也总有师尊看错眼的不是吗？
所以，他一直以为，他只是碰巧拜了个好师尊的废柴徒弟，师兄是长老，自己则是名普通弟子，又因为刚好与洛青雨同龄，二人此前说不定是同期，所以二人是挚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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