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魂离山

    从洛青雨进入他的房门开始，沐挽风就已经看到他了。
他看着洛青雨歪歪倒倒地依着竹竿走进去，又看着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甚至跌到在房门口，他都没有现身，只悄悄躲藏在小院外的竹林之中，沉默地望着他。
等到洛青雨离开之后，他才回到了房间，将倾倒在桌上的小瓶收好，同时将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血珠擦拭干净，坐在圆桌边，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附身于木偶傀儡的崔石甲，顶着一个茶壶从门外进来了，十分熟练地跳上了圆桌，替沐挽风倒了一杯热茶。
“多谢。”沐挽风致谢，却还是只盯着手里的药瓶。
崔石甲静待了片刻，缓缓开口：“公子，您不见见小公子吗？”
沐挽风低应了一声。
“公子，您也勿要过于责怪小公子，”崔石甲顿了一下，“小公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您，他当初请求我教授他剑术的时候，也仅仅是想保护您的安危。”
沐挽风将药瓶收进袖中，转头问道：“事情他知道多少？”
崔石甲摇摇自己的榆木脑袋：“他只通过我知道了京国国史，与公子身份有关的信息我并未透露。不过，小公子是聪明人，想必也应当能猜到几分了吧。”
“那就好。”沐挽风淡淡回答了一句，忽然站起身来，“我出去一趟，若有人找，便告诉他们我在休息，莫要让人再进来。”
“那……若是小公子？”崔石甲试探性问道。
沐挽风沉默了一会儿：“一样。”
*
十日的休养，洛青雨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换做常人，自然不会有那么快的恢复速度。但沐挽风带来的鸡榖本就是极其罕有的灵草，哪怕只是一点儿根须都比千年人生要珍贵，就这么天天被白勤磨成粉加在送给洛青雨的汤药中，他岂有不好的道理？
伤势好了，洛青雨行动不再受限，便开始满个山头乱窜。
此前，他见到沐挽风房内有血迹，他还以为是他的伤势未愈，紧张地去找了人过来，却被拦在了寝舍之外。伤势好转后，他也不止一次拜访沐挽风，却是一次也见不到人。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师父如果想躲他，他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去了数次的寝舍永远没有人，蹲了数日的书舍少的只有书。前脚听着有弟子说他去了饕鬄间，去了学舍，洛青雨后脚跟着追去，人却早都已不知所踪。
他连个认错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洛青雨垂着头站在沐挽风寝舍前的小院中，眼尾泛起了微微红色。
“师兄！”梅月黑忽然出现在了院子里，手里抱着一个陶罐，朝着他跑了过来，“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方才师尊还说要去你的寝舍找你呢。”
洛青雨话都未听完，就已经冲出了小院，直奔自己的住所。
他的寝舍布置与沐挽风的基本一致，房前都有一个小院，房门也都是木板。洛青雨站在门前，抬手想要叩门，却忍不住发出了戏谑的笑声。
这可是他的房间，他敲什么门？
可师父在里面，贸然进去会不会惹他生气？
一头热血冷静下来之后，洛青雨忽然胆怯了。沐挽风此前对他避之不见，此刻又主动来找了他，必然是有话要对他讲。
可他会对自己说什么？
洛青雨不禁回想起在小山海之中，沐挽风望着他的眼神。愤怒，失望，冷漠，以及，痛心。
他感受到了沐挽风见着他御剑时的心底的揪痛。
他明明有更加狠绝的手段来惩罚自己，但他只是剥夺了他佩剑中的剑灵。他不愿意洛青雨面对凶兽的袭击，所以才以师徒之情威胁他离开。
洛青雨明白，沐挽风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包括限制他的修为。
但他不愿意，他想要更多的力量，更快的进步，他想要凌驾于他人之上，他才能彻彻底底的保护他。可他还是搞砸了，他依旧成为了一个累赘。
他想道歉，想弥补，想要挽回沐挽风。不论他是打骂还是惩罚，他都可以全盘接受。
洛青雨调整了一下情绪，颤着双手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屋外的光线透过开启的门缝照进了屋内，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房间中心的圆桌上。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灰尘在光束中跳跃着。
原本只放置着茶杯的矮桌上，闪烁着一抹刺眼的银光。直到洛青雨走进之后，他才发现那里躺着一把剑。
光滑流畅的剑鞘泛着微微青芒，没有过多繁杂的装饰，只在护手处简单地镌刻了几圈螺旋的水波纹。
洛青雨尝试着伸出手，却在指尖触碰到剑柄的一刻，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赶忙将银剑拔出，锃亮的剑身上，赫然镌刻着一抹卷云纹。
他的剑灵回来了。就连原本的断剑也被重新锻造成了高品阶的灵剑。
普天之下，能唤回剑灵的能有几人？这剑是谁留给他的，不言而喻。
洛青雨握着剑冲出了寝舍，几处问讯才终于问到了邹盛傲处，得知的，却是沐挽风离山的消息。
*
沐挽风其实还是惦记着这件事情的。他盘算着日期，想着马上就要到十月了，他总归是撇掉了那个令他头痛的任务，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然而……
“师叔，师尊有请。”孟舒澜的到来，却让他感到了一丝丝的不详。
果不其然，邹盛傲还是给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我不想去！”沐挽风果断拒绝，丝毫不讲情面。
邹盛傲显然没有料到沐挽风会这般直接，一时慌了手脚，语无伦次道：“师弟，这事情有多棘手师兄当然明白，可……放眼整个辰国之境，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容易办成这件事的人了。你权当卖师兄一个面子可好？你放心，此事报酬绝不会少。”
“师兄！”沐挽风转身，第一次对着邹盛傲拧起的眉毛，“你明知道，我顾忌的并不是报酬。”
邹盛傲顿了一下，慢慢将目光错开，语重心长道：“师弟啊，你知道吗？银烛真人，是父亲的旧友。”
沐挽风怔了一下，这倒是他前世从未听闻之事。
银烛真人夏轻烟，二十多年前便是名声大噪的登盛派弟子，弱冠之年就已成为了高阶修士，甚至一度传言，他将是登盛派未来掌门人的不二之选。
可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子，却在隐居数年之后，以杀人魔头的身份重现于世，最终被各门派联手绞杀，将他的魂魄锁入了敛佛门高塔。一年后，夏轻烟的魂魄冲开了锁魂塔结界逃脱，从此不知所踪。
而他二十年后再现之时，竟然已经成为了专门吸食修士灵气的野魂怨鬼。
邹盛傲所托，便是要沐挽风去收敛夏轻烟的残魂。而之所以拜托他，便是因为，沐挽风与常人不同，他可以吸纳天地灵气化为己用，十分克制夏轻烟吸食修士灵气的能力。
邹盛傲继续回忆：“世人只知他杀人如麻，嗜血如命，却不知他的妻儿遭受他人迫害，尸骨无存，明明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人都不无辜，却没有任何人愿意将真相道出，甚至连父亲也不可以。”
他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师弟，你知道的，拥有半仙道体的人，命中注定必可成仙，可他如今，却沦落为了一只吸食灵气的恶鬼。他的因果，本不该是这样的。”
半仙道体，修道之人皆心向往之的天赠之躯。拥有此种道体之人，在修真道路上有着非人般的天赋。半仙，亦说他们从诞生的那一刻便是半个仙人，只要入了道，必定可以成仙。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等待，等待着飞升机缘降临的那一刻，度过雷劫，便可肉身成仙。
然而，半仙道体的诞生却是毫无规律的。他不随血脉遗传，拥有半仙道体的修士之间，亦没有任何关联。数千年来，无数的修士想要了解半仙道体的秘密，却无一人成功。
可“必定成仙”这四个字实在充满着莫大的诱惑，直至今日，无数门派手中，都还藏有夏轻烟当年的尸身碎片，不断继续着另外的“求仙问道”之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可当自己成为话中人之时，却还是忍不住埋怨天理不公，人心不古。
沐挽风并非做不到，而是他不想。前世的他，已经揭开过一次真相。可同样的事情让他再次面对，他真的难以接受。
邹盛傲拿出了一盏油灯。灯芯之外，笼着一层琉璃罩。
“这是魂灯，里面还有银烛真人冲破结界时刮落的残魂。你只要用它唤回其他的魂魄，将其带回便可。”
沐挽风望着魂灯，蓦然静立。
“只因我手握魂灯，才能察觉银烛真人魂体动向，事发地的县官只当这是一起普通的怨鬼伤人事件，我也是按普通任务接下的，并未引起登盛派等人的注意，所以你也勿须担心身份暴露。再说了，如今上天洪求战的人如此之多，你外出避避不也挺好的吗？”
沐挽风有些犹豫，但还是拿出了强有力的反驳：“可魂灯唤魂，非得八月十五月圆夜不可，如今已是九月中旬，即便我去了，寻到了银烛真人，也没办法将他带回啊。”
“师弟你在说什么？”邹盛傲满脸惊讶，“现下就是八月啊，八月十三。”
沐挽风一头雾水：“？？？八月不是刚过了吗？”
“哦……”邹盛傲恍然：“对，八月是过了，不过那是第一个八月啊。”
他朝着沐挽风笑笑：“这不，还润了一个八嘛……”
沐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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