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以顶罪

    李四的病症越来越严重，这是钟长卿喜闻乐见的事情。但李四并不是无脑的莽夫，一家五口，若只有他一人得病，时间久了，他必定也会有所察觉。
令他没有意料到的是，李四的嗅觉比任何人都要敏锐。在与钟长儆一次平常的的散步之后，两人回到草棚，李四忽然对着钟长卿挥了一拳，倒地之后，很快就从他的身上把瓷瓶翻了出来。
瓷瓶上的字签钟长卿撕掉了。即便不撕掉也无事，李四不识字，但是，他却知道这东西一定与他的病症有关。
“你给我下毒？”这是李四的第一个想法。
钟长卿擦掉嘴角的血痕，没有说话。
他没有下毒。他给所有人喝的水中都融了解毒丸，唯独没有李四。
钟长卿的沉默激怒了他。钟长儆过来想要拉住李四，李四随手一推就把他推倒在了地上。他猛地一脚揣在了钟长卿的腿上，原本以为钟长卿会像平时一样咬牙咽下疼痛，没想到他竟然捂着腿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随后，整条裤腿便蔓延开鲜红的血色。
李四先是一愣，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转过身去，弯腰掐住了在他身后的钟长儆，一脚踩在他的右腿膝盖上，不顾他的挣扎，撕裂了他的裤腿。两条干瘦白嫩的双腿上，除了左腿上有一条疤痕，再无其他。
李四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就这么舍不得这个小畜生受伤是不是？”
李氏看到争执的发生，仿佛像看到小孩子吵架一般漠然，抱着老三走出了草棚。
“放开我！放开我！”钟长儆踢动双腿，双手不停地掰着李四的手腕，却始终无法挣开束缚。
“就因为他，你就能割自己的肉，要老子的命？”李四咬牙说道。
钟长儆停止了反抗，整个人像失了半条魂一样，木楞地望着钟长卿：“哥，什么，什么肉——唔——”
还没等他问完，脖子就被李四用力掐住了。
“老子今天就杀了他！”李四怒吼了一声，另一只也搭在了钟长儆的脖子上，一齐用力。
“爹！爹！”钟长卿拖着半残的一条腿，手脚并用的爬了过来，在他身后地面上留下一条触目的血痕。
他拉住李四的手，想要阻止他的动作：“爹，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伤害二弟，我求你，我求你，我以后一定听话，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求你。”
“滚开！”李四一脚把钟长儆踢开，空出一只手，从自己身后掏出了平日里削尖的木棍，对着钟长儆的胸口就要插下去。
“不要！”钟长卿大喊了一声，眼泪喷涌而出，疯狂往前爬动，却根本来不及。
就在木棍快要刺破钟长儆皮肤的那一刻，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握住了李四的手。两人僵直了一阵，那木棍最终没有刺到钟长儆胸口，却是擦着他的腰部插了下去。
强烈的紧张下，钟长儆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只觉腰间流出一股温热的粘|腻，他在李四的扼颈下不停吸气吐气，鼓圆了双眼，用尽身上仅有的力气，也要反抗到底。
“爹，不要，不要伤害他，我求你，我求你，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任性了，爹我求你！”钟长卿趴在旁边，想要把李四从钟长儆身上拉下来，却是徒劳无功。
钟长儆双腿双手胡抓乱挠，眼神却还在往钟长卿这边飘。
“不，要，求，求，他……”他艰难地吐字，“死，也，不，求，咳……他！”
钟长卿愣了一瞬，他知道钟长儆心中的傲气，不愿意让他低头。可对他来讲，没有什么，比他的命更重要。
钟长卿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抱住了李四的腿，向他磕头，向他求饶，抛弃尊严，抛弃羞耻，卑微得像一只地上爬的虫子，只为得到李四的手下留情。
而这次，李四并没有停下。
“给老子滚！滚！滚！”他一连往钟长卿的脸上、肩上、还有腿上踹了好几脚，直到清除了阻碍，才拔起插在地上的尖棍，继续往钟长儆身上刺过去。钟长儆势力反抗，却敌不过李四的强壮，只能看着那尖棍一点点没入自己的胸口。
钟长卿趴在地上，青肿的眼睛让他只能看到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模糊人影，全身的酸痛在倾诉着他的无能。他握起双拳，十指掐在掌心重重捶打在地面，嚎啕大哭。
草棚顶上的一根树枝，恰逢时宜地掉到了他的手边。
“去死！死！死！”李四压制着钟长儆的身体，阻断的呼吸让钟长儆再也无力抵抗，意识逐渐模糊。可就在他即将昏死过去之时，脖子上的扼制忽然松开了。
他强硬地唤回自己的意识，尚不算清明的视野中，他看到了李四胸前穿出了一个两指粗细的树枝。他的身后，钟长卿正握住树枝的枝丫。
啪嗒一声，李四手中的尖棍也掉了，正当他想要转身之时，钟长卿大叫一声，将树枝抽了出来，又重重地插进了他的身体。
李四浑身一颤，口中吐出了鲜血。
钟长卿没有因此停下来，他不停地拔，不停地刺，一连往李四身上插了四五下。
原本圆头的树枝，在他的手中，却如一把利刃，在李四的身体中来去自如。别人看不到，钟长儆却看得很清楚。那树枝上面包裹着一层烟雾一样的白光。
那是他教给他哥的，让树叶割破手指的方法……
*
李四死了，死在钟长卿的手中。
他们获得了解脱，却也迎来了另外的灾难。钟长卿被城内官衙的人带走了。
说来也讽刺，所有的流民拼劲全力想要进城，却被他一个犯了十恶不赦罪行的逆子捷足先登。乱世之中，易子而食的人不被断罪，平日里饿死的摔死的人不计其数。却只有他，在杀了李四没多久，竟然就被人举报揭发，进了牢。
升堂那日，官衙外满是虞城百姓。他们无一不在指责钟长卿的恶行。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儿子打老子就是不忠不孝。钟长卿忍不住嗤笑了两声，不知笑的是他们的无知，还是自己的天真……
即便是这样的人世，他竟然还是存有留念。
李氏，钟长儆，还有一干住在他们周围的流民，被当做证人传唤。
钟长儆方到堂前，就跪下给县官重重磕了一个头，道：“杀了李四的不是我哥，是我，还请大人明察。”
李氏也跟着附和：“是啊大人，是二娃杀了他爹，跟大郎没有关系的。求大人明察，不要错怪了大郎。”
堂上的吴大人扫视了一下众人，轻描淡写地说道一句：“传证人。”
此前与李四熟识的，还有与钟长卿有过争执的人都被传入了堂中。
他们的口证十分一致，都说是钟长卿杀了李四。
“我与我哥分明长得一样，你们又如何笃定那是我哥做的！你们明明在诬陷他！”钟长儆愤愤骂道。
其中一人不慌不忙道：“是，我们是分不清你们的长相，但你们也不全然一模一样。我们各自都有区分的方法。”
后面的人跟着起哄：
“高的是哥哥，矮的是弟弟。”
“哥哥的衣服比较碎，弟弟的干净一些。”
“身体好的是哥哥，说三句咳两句的就是弟弟。”
一时间，他们竟说出了五六处二人不同的地方。钟长儆第一次知道，他与钟长卿在旁人眼中，竟然有那么多的差异。
吴大人捋捋长须，望着钟长卿问道：“犯人钟大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钟长卿闭眼道：“小民，无话可说。”
钟长儆慌了。他原本以为，有自己的坦白，有李氏的口供，他就能替钟长卿顶罪。可如今，所有的人都在指证钟长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非要逼死一个最无辜的人。
他走投无路，只能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大人，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是我杀的我爹，是我杀的，他们看错了，他们全部都看错了。”
吴大人眯着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钟长儆又趴到李氏身边，向他求助：“娘，娘，求您跟大人说说，跟这些乡邻说说，是我杀了爹，是我杀的，不是我哥，您不是一向都很喜欢哥哥的吗，您就愿意看着他死吗？娘，我求您了。我这辈子第一次求您，也是最后一次，我哥不能死，他不能死！”
吴大人发话了：“李氏，你来说，到底是谁，杀害了你的夫君。”
李氏怀里抱着老三，视线在两个大儿子之间往返，最终落在了钟长儆身上：“是，是二娃，二娃杀了他爹。”
钟长儆脸上扬起笑容，就像得到了一份他应得的荣耀一样开心。
吴大人皱了两下眉头，道：“李氏，你可想清楚了。若是做伪证，你与犯人可是要一并治罪的。”他看到了李氏怀中的孩子，又补充了一句，“大牢里面，可不会有人替你照顾怀中幼子。”
提到老三，李氏脸色一下就变了。
钟长儆赶紧劝慰：“娘，娘，别怕，哥他没罪，他一定会照顾好三弟的，娘，你只要，实话实说，就好，实话实说。”他最后还像李氏使了一个眼色。
李氏顿时陷入纠结：“是……是……”
“李氏，你好好想，莫要答错了，放过了真凶，还害了你的幼子。”
“娘，是我，是我杀了爹，您告诉他。”
“李氏！”
“娘！”
“李氏！”
“娘！”
两道不同的声音终于把李氏逼得走投无路，她尖叫了一声，搂紧了怀里的孩子，泣声道：“是大郎，是大郎杀的。”
只这一句话，钟长儆才明白何为绝望。
他没了，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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