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遇 进小镇释梦知前因

    走近了才发现那老妪臂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全是烧给死人的黄纸，老妇人正背对着他们哆哆嗦嗦地将黄纸撒在地上，行动极慢。
    乐于上前喊道：“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
    见那老妇人没有反应，乐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老妪这才慢慢转过身来，一张满是褶皱的脸被大块大块的黑斑展了大半，两个眼皮耷拉着，几乎遮住了整个眼睛，真是老得不能再老了。
    “老人家，你可有看到一个这么高，容貌上佳，颈上戴着一块墨色宝玉的姑娘来到此处？”乐于比划着，用温和的声音问道。
    那老妪一点反应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
    乐于放大声音又重新说了一遍。那老妪又是隔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说道：“漂亮？我从前也漂亮。”
    见她答非所问，莫宣道：“直接进去吧。”说完与宋林望转身就走。
    乐于跟她摆摆手，正准备离开。那老妪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老妪的手很凉，抓住乐于的时候袖子落下去一截，乐于猛然瞥见那露出的手臂全是黑的，上面还有乱七八糟的隆起以及溃烂的毒疮，恶心且骇人。
    那老妪一边语无伦次地喊道：“别去，有惨叫声！害怕！我害怕！”一边将乐于的手抓得更紧。
    见此异状，宋林望和莫宣都转身停下来盯着他们，面露狐疑之色。
    乐于将老妪扶到一旁的矮凳坐下，又安慰了好一会儿，那老妇人才安静下来，乐于才得以脱身。
    他松了一口气，对等他的宋林望和莫宣道：“走吧。”
    宋林望看了他一眼，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多事”就转身大步迈向那诡异的镇子，似乎有些生气。
    乐于和莫宣追上他。乐于把自己刚才看到的都告诉了他们。
    莫宣道：“这老人家诡异的很，不过不管怎样，看来这小镇是非进不可了。”
    三人走进镇里，这镇里很是萧条，毫无生机，别说人了，连个牲畜都没看到，每家每户皆是大门紧闭。
    他们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理他们。
    莫宣直接一脚踹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宋林望后退几步远离屋子，乐于和莫宣捂住口鼻进了屋子。
    一进屋就看见整个屋子里都铺了一层薄灰，只有地上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脚印从门口延伸至墙边，顺着看过去，墙边的地上躺着一具男尸，身体已经腐烂了大半，有几只苍蝇围着尸体飞来飞去。细细看去，还有密密麻麻的蛆虫在腐肉中蠕动。乐于环顾一周，在铺满灰尘的桌下还发现了一具小孩的尸体，也是腐烂得不成样子。
    屋里充满了血腥、恶臭的气味，两人坚持不住，赶紧出去甩上门。
    乐于缓过来后，神色有些凝重，沉默了一会儿，对等着他们的宋林望轻声道：“二哥，你还是别进去了。里面落了很多灰，有两具腐烂的男尸，其中一具还是一个孩子。”
    宋林望眉头微皱，看上去更难接近了，他微微点了一点头。
    之后乐于和莫宣又忍着不适进了几间屋子，除了尸体的姿势不同，其余基本都是一样的情况，只是看到的全是男尸，却没有一具女尸。
    “还好全是男尸，如果三小姐真的在这里，应该还有一线生机。”莫宣总结道。
    待莫宣一说完，宋林望顿时用锐利的目光看向他。他的神情太过醒目，乐于担心他会对莫宣动手，连忙站到两人中间，少顷，宋林望收回了目光。
    乐于心道还好还好。他看着前面鳞次栉比的房屋，一条又一条岔路，捏紧了拳头。
    宋林望突然开口：“兵分三路，日落之前以此枯井汇合。”宋林望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潇洒离开。
    乐于看了一眼那枯井，记了记周围的景象，同莫宣打完招呼后也选了一个方向找去。他担心宋森然就在某个屋子里，只好一间间的打开，一处处的呼喊。可惜每次看到的都是腐烂的男尸，回应他的永远是寂静。
    很快太阳下落，整个村庄起了一层薄雾。近处的东西还好，若是远一些便看不太清楚了。
    他看着前面还有很多没有搜过的屋子，不知道是继续搜下去，还是赶回枯井去。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咬牙往枯井方向赶去。
    因为薄雾的原因，乐于几次差点走错路。快要到枯井时，乐于听到了一些很奇怪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踩过枯枝的声音，乐于后颈一凉。紧接着他便透过薄雾看到四周的屋子里走出来了什么人。乐于心道不好，能从屋子里走出来的，除了那些尸体他实在想不到其他的了，又回想起那些房中那些凌乱的脚步，顿时恍然大悟。
    他本以为那是杀人者留下的，却没想到其实是死者留下的。
    他赶紧往枯井跑去，却看到枯井旁更是聚集了数不清的尸体。尸体中间有剑光晃过，一圈的腐尸便倒下了，但立马又从各处聚集了一群腐尸补上。
    乐于一眼便认出那剑光是宋林望的锐之。木矜，锐之还有要眇分别是宋木希、宋林望、宋森然的佩剑，是宋植千辛万苦才寻来的宝剑，不过确实也只有这样的宝剑才能配得上他那三个各有千秋的孩子。
    不知道莫宣在不在中央，乐于想要前去帮宋林望，可刚刚被他甩在身后的几具腐尸追了上来，对他发起了攻击。慌乱之中，乐于在不远处的地上看见了一截枯树枝，他翻滚一圈，躲开向他抓来的一只手，抓住那截枯枝。这时，又有好几双手向他抓来，乐于前挡后防，顿时感觉有些吃力。
    这些尸体就算手脚被打断仍是义无反顾地冲向他，而且越来越多的尸体聚集了过来。
    乐于虽然有些吃力，但好在这些腐尸无意识，武力并不高，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勉强也能应付。而且此时宋林望那边爆发出了一阵很强的灵光，想必应该很快就能将那些腐尸解决了。
    就在这时，乐于突然犯了病，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蔓延全身。乐于单膝跪地，靠手撑着地面才没有倒下，眼前的腐尸们都在打转，他胡乱挥着树枝，防止那些腐尸靠近。
    他渐渐不敌，而一只腐烂的手趁机抓向了他的头盖骨……
    突然，一间屋子里伸出四枝藤条，异常灵活，两枝缠住乐于的腰身，将乐于拉进屋子，一些尸体还追了上来，被另外两枝纷纷击倒在地。
    乐于被拉进屋子后，那两枝藤条放开了他，藤条收回时还顺带把门关上了，乐于正要反击，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
    此时屋子外面有人路过的声音，乐于刚想弄出点动静，却透过窗缝看到了一双精致华贵的黑靴。不是莫宣的，也不是宋林望的，乐于心道难道除了他们三人还有其他人也在这里？
    待黑靴走过，耳边传来细细的女声：“嘘，我放开你，你不要出声好不好？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要是同意就点点头。”
    乐于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声音的主人依言放开了他。
    回头一看，一个姑娘正对他微笑着，清澈的杏眼加上小酒窝，看起来甚是可爱。
    等到外面没有了动静，那小姑娘透过门上的一个小缝看了看，松了一口气，但仍是小心翼翼地对乐于说道：“公子，他走了。刚刚没吓到你吧？”
    那阵疼痛过后，也没有再发作，乐于现在缓过来不少。他也低声道：“没有，只是姑娘你·····怎么会独自一人在这里？这里很危险。”
    那姑娘收起笑容，正色道：“公子，我叫迟梦，刚才······”面前的姑娘低下头，迟疑了一下，好像决定了什么，“公子，其实我是五百年银杏树修炼成精，才得此肉身……公子你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
    乐于点头。
    “我救公子是有东西想给公子看，希望公子看完之后能帮我救出那些女子。”她解释完，用祈求的目光看向乐于。
    “女子？这小镇屋中全是男子的尸体，按照迟梦的说法，难道这些女子全被抓起来了？”还有，乐于没想到迟梦居然这么容易就把身份告诉了。他看向面前这个目光澄澈的姑娘，带着些许警惕问道：“你……”
    “公子，我是好妖，”迟梦急急解释，“公子，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还有许多姑娘还有危险，请救救她们。”
    她眉头紧皱，与她这张纯真的脸实在不搭。乐于斟酌片刻后点了点头。
    迟梦问道：“公子你可知道释梦？”
    乐于点了点头，他知道。
    释梦，是能获取妖魔鬼怪记忆的法术，将记忆以类似梦的形式传递给他人。乐于有在逐仙门的博雅书院偷学时听到过。方法有二，其一：用其血在受梦者身上作符；其二：取其内丹，法力驱之。两种方法各有得失，前者虽易得，有时候却并不能探出；后者定能探出，却不易得。
    “那我先与你释梦吧，之后你自然就明白了，到时候还请公子帮帮我，救出她们。”迟梦显得有些焦急。
    乐于突然反应过来，问道：“姑娘，你可有看到一个这么高，容貌出众，气质非凡，颈间戴一墨色宝玉的姑娘？”
    “是不是眼尾有颗小泪痣，与我一般高的一位姑娘？”
    是宋森然，终于有了宋森然的消息，乐于很是激动：“是她，姑娘可有看到她，她当时身在何处？”
    迟梦却摇摇头，道：“看到了，不过她被哥哥抓走了。如果不快点去救她，恐怕凶多吉少。”
    “哥哥？”
    “对，就是刚刚过去的那人。”
    乐于了然，温声道：“实不相瞒，那姑娘是我妹妹，若是迟梦姑娘有办法，应当是我多谢你。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
    迟梦高兴地点点头，闭上眼，一只手捂在胸前，慢慢的，指缝间透出了金光。迟梦脸上微露苦色，她将手一握，又向乐于展开掌心，一颗金色的内丹摆在了她手心中。做完这一切，她似乎有些虚弱，但还是笑着：“公子，请握住它，然后闭上眼睛。”
    乐于神色微微诧异，但并未显露，而是不动声色地依言握住，闭眼。
    妖魔鬼怪一旦离了内丹就会极其虚弱，通常他们都会誓死保护内丹，这也是为什么想要通过第二种方法释梦不易得的缘故。乐于没想到与他仅一面之缘的迟梦会主动冒险拿出她的内丹。
    迟梦手中升起些许妖力，她抬手将妖力注入内丹。
    手中的内丹微微发热，乐于一睁眼，强光刺眼，等强光消失，眼前已然换了一番景象。
    乐于放眼望去，地面干得发裂，周围的花草树木都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毫无生机。而他自己身体几乎透明，正站在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下，这树三人合抱都不一定抱得下，冠顶的叶片寥寥无几且都枯黄了，树干也十分干枯，烈阳却不知人间疾苦，依然灼烧着一切，路上仅有几个行人有气无力的走着。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娘问道：“娘，我好饿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东西呀？”
    他娘摸了摸他的头，一副无奈的样子：“乖，再忍忍。”
    乐于想这棵银杏树大概就是迟梦了，这既然是迟梦的记忆，那么自己现在也应当也算是闻其所闻，见其所见。
    这里应该就是以前的东风镇。东风镇离逐仙门不远，对于这次大旱，乐于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只不过没想到有这么严重。毕竟不经事，不懂情。
    那时候他还小，有段时间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带着马车来到逐仙门找宋植，马车上的箱子打开后一眼看去全是各种金银珠宝。当时，乐于问白央央他们是谁，白央央抚摸着他的发顶，告诉他那些是山下的富贵人家，最近旱灾很是严重，民不聊生。好在逐仙门依山傍水没有太大影响，这些人就希望能出价从逐仙门买下一些水。
    后来逐仙门给了他们很多水，他们都很高兴。至于那些珠宝有没有收下，乐于就不清楚了，不过宋植慈爱仁义，想来这水是直接送给了他们。
    乐于正为面前这快要枯死的银杏树而发愁，忽然有一些水倒落在了这树根下，此时，这水就是这酷暑中唯一的凉意。乐于一看，面前一个书生装扮的人正拿着扁平的水囊倒水，水一入地，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乐于想要看清他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越是想看清，头越是疼痛，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是一位长相清秀的男子。
    他猜测迟梦大概是遭遇了什么，这才会记不清这男子的容貌。
    水囊里的水不多，顷刻便倒尽了。
    眼前光阴飞快流逝，日升月落都仅在半盏茶的功夫里。接下来的数日，那书生每日都来浇水，或多或少。
    一日，书生又来浇水，旁边走来一个壮汉，喜笑着对那书生道：“任夫子又将自己的水省下来给它啊？”
    那书生温和地说道：“看它长得这么好，想必有百年千年了，生存不易啊。”
    “不过夫子还是自己存下吧，朝廷送来的水全被那些狗官霸占了，现在每人分得的水就那么点，夫子还是先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啊。”
    任夫子道：“万物皆有灵，生死各有命。我能遇到它也算是缘分，是生是死还是看它自己吧。”
    壮汉道：“读过书的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也是，等过几日开山挖渠完成后，别说救它一棵树了，就算救活这整个镇子也不在话下。这得多亏夫子出谋划策，先生简直就是活菩萨，求神都不如求先生！”
    “别这么说，我也只不过是借着这里的山势地形才想到开山引水的。还得辛苦你们每日挖渠，尽快将水引至小镇各处。”书生说着，谦逊地向那壮汉拱手，弯腰。
    “一定，一定，任夫子放心好了。”那壮汉赶紧扶起他。
    书生笑笑：“走吧，我们一起去帮忙吧。”
    壮汉连连摆手：“不不不，这种粗活，我们来干就好了，夫子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今日还是休息会儿吧。”
    那书生摇摇头：“无事，大家都辛苦。而且我正好要去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听他这样说，壮汉也无法反驳什么，只好带上他。
    乐于记着数，接下来的一个月果然如那壮汉所言，整个小镇都活了过来。而那书生在这银杏树旁搭起了一个简单的房屋，住了下来。搭屋的时候有不少人前来帮忙，等到搭完之后又有很多人送来贺礼，恭祝他乔迁之喜，那书生却婉绝了他们的贺礼，简单招待了他们。
    之后那书生每日就是待着屋子里念念书，读读诗，种种地，给迟梦浇浇水，要么就是到镇里的讲堂授课。他授课也不收钱，于是那些学生的爹娘时常会送些粮食过来，书生不但不收下，反而拉着人在他家简单吃上一顿。
    在书生的带领下，东凤镇不仅摆脱了大旱，还越来越富足。乐于打心底里佩服这书生，不仅因其才能，更因其人品。
    窗外对着的那棵银杏树已经恢复了苍翠，每次书生在窗边读书念诗，它便常借着风，把自己的树叶摇得哗啦啦响。乐于猜测迟梦这时已经有了意识，应该很快就能成精了。
    果然没过多久，迟梦就化成了人形，从银杏树中脱离出来。
    迟梦化为人后，第一件事就去找了书生。
    当时那书生正在窗边念诗，忽然听到银杏树这边有动静，他放眼一看，哪知这一看却把他吓得不轻。他看到树干里跑出了一个俏皮可爱的姑娘，还一边喊着“恩公，恩公”一边朝他跑来。
    书生当即关上了窗户，转身正要松口气的时候，却看到了站在他面前朝他乐呵呵的迟梦。
    迟梦笑嘻嘻地望着他，说：“恩公可是要和我玩捉迷藏？我见几个小孩玩过，我找到恩公啦，恩公输啦！”
    书生警惕地看着她，全身不住地发抖：“你，你别过来，你是谁？怎么会从树里走出来？”
    迟梦却不以为意，道：“我就是那棵树啊。恩公你别害怕，你对我有恩，我是不会伤害你的。若不是你将水分给我，我早就死在那场大旱里了，更不要说修成人形啦。”
    书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面前这个一直笑嘻嘻的姑娘没有一点恶意。挣扎良久，书生还是鼓起勇气同她交流：“那你真的是，是妖精？”
    只见迟梦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她思索了一下，道：“嗯，算是吧，不过准确来说，我是一棵银杏树精，历经了五百年，才修成人形。在你们凡人中，妖精好像是坏人的代表，但我不是坏人，恩公你们都有名字，所以能给我也取一个吗？”迟梦说完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书生，甚是可爱。
    书生颤颤巍巍道：“五……五百年才修得人形，着……实不易，叫，叫你迟梦可好？”
    “好啊，好啊。恩公取得定然是最好的！迟梦很开心。”迟梦的笑容很纯粹，她还把“迟梦”这个名字又念上了几遍。
    许是得知了原委，又见面前这少女天真纯澈的眼睛，书生不由地渐渐放下防备：“不必叫我恩公，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也无亲无故，如果，如果你愿意，不如我认你为妹妹，行吗？”
    迟梦用力地点点头，面露笑容对他大声喊了一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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