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盘旋于鼎沸人声之上的清脆铃音几乎未曾停歇，尽管数不胜数的人群拥堵在稻荷神社之中，但这并不妨碍安静居于本殿深处的追月神一眼看见那个异常的女人。
    如果说她异常，大概其他普通人并不会认同吧，毕竟她与其他前来参拜的人一般风尘仆仆，除了刻意被掩藏的美丽，似乎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在追月神明亮的眼睛之中，却看见了这个女人身上怪异地重合着另一个与她的外表并不相符的灵魂。
    本来要看穿灵魂这种本事不该是被追月神这样的小妖所掌握的，只是自从她住进稻荷神社并为此地的人实现心愿后，便似乎不知不觉中拥有了某些神灵的能力，所以她自认为神明也不全然是骄傲自负。
    只不过她隔得稍远，看得模糊而并不能确定这个女人究竟古怪在什么地方。
    程安予虽然也早知道这个稻荷神社受人推崇，只是却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正当他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打算时，忽而听闻耳边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因为其太过清晰，以至于能令人轻易听出这指令一般的话语之中带着油然而生的不可置疑。
    他左右张望了下，却没有发现说话人的身影，似乎是见他迟迟站在原地，那少女又开口：“绕过本殿的大门，你可以从侧边进来。”
    是神社中的人？
    这座稻荷神社中并没有旁人，那么邀请自己进去的便是流传民间甚久的神明吧。程安予虽然对于稻荷神社中居住着神明的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但机会摆在了面前，也就没有了不去试试的道理。
    安静在本殿深处等待他的果然是一位少女，她身着苋红色外袍，安静地跪坐在回廊上，自她手臂垂落的宽袖平铺于光亮的地板上，这样看上去她似乎确实只是个普通少女，只是相对于她的装束，任何人第一眼注意到的定然是那从她柔顺的银色长发中耸立起来的柔软兔耳与从她衣服下摆露出的蓬松狼尾吧。
    这究竟是神还是妖呢？
    程安予一时也搞不清楚，便只问：“你是谁？”
    “我是镇守此处神社的追月神。”
    自称为神的小姑娘刚一开口，便自然地翘起嘴唇，一双紫澄澄的眼睛明亮地盯着他看，尽管因有几分自矜而没再多言，但她明明露出故作礼貌的微笑，那双灵动的眼睛却是再直白不过。
    简直像极了程安予见过的那些年岁尚小还不懂得隐藏情绪的宗族小姐，明明怀着强烈的好奇，却又不肯拉下面子来直言。
    虽然当初并没有大多感触，现在想起来时，却叫程安予心底发软。
    于是他带着一丝迁就面前小姑娘的意思，又开口道：“那么神明大人邀请我来这里，是看出我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那是当然，”小姑娘带着一种「我可是神明啊」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刚才隔着太多人，我还不能确定，现在倒是看清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程安予，“你的身体当中寄居着两个灵魂。”
    “对。”程安予这才坐下来，他微微颔首并继续问道，“其实我本是飘荡在外的鬼魂，有一天莫名附到这具身体上来，却没有办法自行脱离出去，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帮我从这具身体中脱离出来？”
    小姑娘缓缓展开手中的纸扇，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瞧了程安予一会，忽道：“所以你本身是个男人？”
    程安予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本神明直接看见的。”追月兴味地打量着她透过面前女人的身躯所看见的灵魂，“一个白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人类应该没有这样的头发吧……不过说实话，”小姑娘稍稍抬起下巴，露出倨傲的神色，“长得还不错。”
    这话由面前的小姑娘讲出来，只让程安予失笑。
    “如果你的愿望是想让我帮你脱离这具身体，”追月收起纸扇，脸上露出遗憾的神情，“很可惜我办不到，操纵灵魂的事情向来是地府的专职。”
    虽说有些失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此事不成，程安予便开口问起另一件事：“既然如此，这件事我会再去找其他人帮忙。只是现在有只妖怪一直在缠着我，不知道神明大人能不能让我在神社中暂避几天？”
    “可以。”追月过去在外漂泊，自然清楚民间常出没一些喜好食人的小妖，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而答应下来也是没有犹豫。
    只是当这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瞥过来时，程安予却并没有猜中她的心思。
    虽然有些恼怒这人类怎么这样愚钝，但小姑娘还是撇开目光，暗示着道：“你可以叫我追月。”
    程安予望着追月故作淡然的神情，不禁弯唇，他道：“身体主人的名字是幸姬，不过我更希望你叫我程安予。”
    追月尝试着道：“安予？”
    尔后便见对方肯定地颔首——
    ——初见不过便是数天前的事情，然而当时追月以为纠缠程安予的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妖怪，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所面对的竟是两只大妖。
    这边的是茨木童子，那边背着酒葫芦的应该是酒吞童子了。
    “你是怎么惹到这些大妖怪的啊？”
    听到追月的妖力传音，程安予沉吟了一会答道：“我也搞不清楚，总之他一直缠着我。”他猜想着道：“我觉得他是想吃我。”
    这似乎在程安予看来是最接近真相的猜想，然而追月身为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大妖怪根本不屑于吃人，于是她听到这个回答便咬牙切齿道：“吃什么吃啊，你这个笨蛋。”
    虽然不可能是抓程安予果腹的，但看这架势显然是来找他麻烦的。
    既然是她以追月神之名保下的人类，便是打不过也要让程安予逃走。
    不过这个茨木童子态度有点怪怪的啊，一口一个幸姬的，满脸都是愤怒和焦急，感觉怎么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反倒像是……
    没等追月深想下去，便听见那边程安予问她道：“追月，你应付得了那妖怪吗？”
    怎么可能打得过！但追月还是硬撑着道：“没什么大问题，毕竟我可是追月神啊。”然而顿了一顿，她又道：“不过等会可能会波及到你，你现在就赶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这次没再听到程安予的回应，大概是听了她的话从后面逃走了吧——她刚这样想着松了口气，便听见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她的背后传来。
    “喂！你怎么……”
    小姑娘刚一气急败坏地开口，便被程安予轻声打断。
    “没事的。”他安抚着她道，“跟我比起来，你和你的神社更重要。”
    “我说茨木，你想要的就是那个女人吗？”酒吞童子与茨木童子相处多年，一看他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于是怂恿道，“既然就是她，那就赶紧上去抢回我们大江山啊！”
    还能这样做？！
    茨木显然没想到这招，但又有些犹豫，酒吞见状直接狠狠推了他一把。
    他踉跄着来到程安予面前，说起来他这副妖怪的面孔还是对方一次见，显然是有些威慑力，程安予愣了一会才开口：“你……”
    只是接下来他便哑声了——茨木直接捞住他的腰身一把将他扛在了肩上。
    然后茨木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的追月，虽然皱着眉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但似乎幸姬挺喜欢这只小妖怪的，那就当做养一只小宠物好了。
    茨木上前拎起了追月的后领，尔后轻巧地越出神社，直奔大江山而去。
    酒吞童子追在他身后，爽快地哈哈大笑：“不错，这才是我们大江山的作风！”
    听着鬼王大笑的声音，追月这才缓过神来，她此时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刚才会觉得茨木的态度怪异，而她到现在还记得程安予那个离奇的猜想：「我觉得他是想吃我。」
    笨蛋，这家伙分明是喜欢你！
    难道从前也有人曾像他这样被妖怪强行抢走的吗？
    这样荒诞的念头在程安予的脑中一闪而过，接下来便很快由颠簸带来的眩晕感给冲散了个干净。就算驮运着他的是具有一步千里之能的大妖怪，这速度是快了，幸姬娇弱的身体却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感。
    然而茨木童子却对此浑然不知，他兴奋地朝那扛在他肩上的女人喊道：“幸姬，前面就是大江山了！”他显然对于自己所掌控的领地十分满意，声音之中也不自觉地带着几分骄傲。
    不过现下程安予难受得很，别说理会他，甚至耳边嗡嗡并不能听清他的话语。反倒是追月抱起臂来冷冷哼道：“白痴，你再这么下去，怕是你的幸姬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
    “你说什么？”茨木闻言皱起眉来，望向那被他当做小猫小狗般抓着后领的追月。
    “你这手脚不知轻重的白痴，就算是山道上的匪寇都尚且知道女子体弱，不敢太过苛待，更何况幸姬从来娇贵，”追月毫不胆怯地对上茨木那双可怖的鬼瞳，“你倒好，竟将她当个麻袋扛着，是嫌人类的命还不够短的吗？”
    昔日在花楼中稍微捏了下便青紫的手腕一下子浮现在茨木眼前，他慌忙停下脚步，将肩上的人抱在身前一看，果见女人脸色无比苍白，乌色的眸子半阖着。这下茨木眉眼间的喜色全然不见了，他急切地轻唤：“幸姬，幸姬？”
    程安予慢慢缓过来，便直接对上那双金瞳黑膜的眼睛，尽管看上去有些可怕，但其中却充盈着焦虑，丝毫不像一只恶鬼。
    这是茨木童子的眼睛？
    程安予迟疑道：“茨木童子……？”
    听见了他的回应，追月在一旁才算暗自松了口气，然而茨木却全然没有放下心来的意思，他甚至随便将追月丢到一边，好生扶着怀中的女人仔细地上下打量。
    “你有哪里不舒服？头很晕吗？”茨木紧张地用他的鬼瞳上下逡巡着面前的女人，“胸口疼？……还是腿酸？看得清我吗？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想吐血……？！”
    听这大妖越说越离谱，活像是把他怀中的女人当做了手中的一掬水，放不开又碰不得，哪里还有不久前的凌厉凶恶，追月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不过却也不奇怪，这茨木童子对力量的执着众所周知，走到哪里就定要战到哪里，前不久不就传出了京都众多武士被其所伤的流言吗？这个向来只单纯地活着自己的小世界中的莽夫，就算是与人类有些交集，却不见得对人类有多了解。
    “茨木童子，这下可糟了吧。人类有多脆弱你又不是不知道，被你这么一折腾，命都难保住咯。”
    茨木冷森森地将目光瞥向追月：“人类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小妖，你最好闭上你的嘴。”
    看来还没傻到底。听到茨木充满威胁的言语，追月却也只是微微挑起眉来，好以整暇道：“一般人类的确如你所言。不过幸姬可不一样，她的体内存有两个灵魂，身体早已经不堪重负，自然是比一般的人类要更加脆弱。”
    两个灵魂？
    听起来不太可信，但茨木还是望着怀中的女人问：“幸姬，她说的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追月插嘴道，“两个灵魂挤在一个身体内苦不堪言，她才会想到去往我的神社找我帮忙，希望我帮她将其中一个灵魂剥离出来。”
    茨木并不理会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安予。
    程安予暗自瞥了眼不远处的追月，对方立即对他暗示般地眨了眨眼。
    “是真的。”虽然不知道追月究竟想做什么，但程安予还是选择将这半真半假的话圆过去，“我是不知什么缘故而被困在这个身体中的鬼魂……”
    “是啊，再拖下去可要魂飞魄散啦！”追月在一旁又寻了个空隙插嘴，“这关于灵魂的问题，就算你是大妖怪也没办法解决，需得去找冥府的人来帮忙才行。”
    看来事态的确紧急，茨木便知不能再耽搁了，于是一手抱着虚弱的女人，一手抓着聒噪的小妖来到大江山的一处宅邸。宅邸中未住人，却聚集着许多山中精怪，看来是他们大江山妖怪的一个落脚处。
    茨木一路疾行，所经之处妖怪们纷纷自觉避让，他寻了个安静的房间，将追月与程安予留在这里，只道：“你给我好好照顾幸姬。”便又急匆匆地走了，看样子是依追月所言去找冥府的人了。
    追月不由又笑：“虽然是个粗手粗脚的笨蛋，但好歹没丢了良心。”她转头看向程安予，却见他面色依然苍白，默然地盯着房内的一张桌案发愣。
    追月赶忙上前去轻轻拍抚着他的背，问道：“怎么了，你还是不太舒服吗？”
    “没有。”程安予摇了下头，乌黑的眸子直视着追月，流露出些许的困惑来，“茨木童子是去为我找冥府的人了？”
    “你放心，冥府的人一来，保管顺利地把你的灵魂从这个身体里弄出来。”
    程安予将目光扫向紫黑色的桌案，那似乎是上好的檀木制成，过去程家主母喜好礼佛，所以常爱购进一些檀木的器具与佛珠，将其供奉在佛像前以示虔诚。他不禁有些发怔，喃喃道：“那个茨木童子……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听见他这自语，追月却抿起嘴笑了起来。
    “当然是因为那个大妖怪喜欢你咯。”喜欢[综]予安请大家收藏：(663d.com)[综]予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