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很难说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只是当程安予遥遥于楼阁上望见下面那个男人紧盯着他的目光时，便下意识感到背后发毛，本敞开的小窗也因而被他关上。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他所附的这个女人是个太弱小的普通人，体内没有半点巫师可用的魔力，也于巫女阴阳师一道上毫无天赋，当真是在这烟花柳巷之中长成的纤纤女郎。所以遇上些气场强势的男人，即便对方没甚本事，也会在一个眼神下瑟瑟发抖。
    这是现今他所附的这个女人十多年养成的性情，即便有他这个外来的鬼魂占了躯体，却也还是无法改变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程安予出神地凝视着小案上摆满的菜碟，搁在手侧的酒器由白瓷烧制，其光滑的表面反射着暖黄的光，显得迷醉而瞩目。不知是不是受了这具身体的影响，他一向冷静的思绪竟有些混乱，忽而猜测着自己静坐于此等待的那位客人究竟是什么人，又忽而心烦妓子这以色侍人的身份。
    虽然他也不愿杀害与他无干的人，只是若等会情况无法收拾，那也只能断了这身体的生机，让自己的灵魂脱离出来——只不过这是最糟的情况，现下还没到那种时候。
    正在程安予细细思忖自己应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客人的对策时，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鸨母招呼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大人，幸姬就在里面等您呢。”
    那低声下气的语气实在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看来来者定是个腰包鼓囊的客人了。
    随后紧闭的门被倏地推开，来人径直走来，似乎身上还带着些外面冰天雪地的冷气，直逼得程安予伸手拢了拢衣襟，尔后他才侧目看向那位已然落座在小案另一侧的客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年轻，不过若是出手阔绰的话，难不成是这京都中哪家出来寻乐的富家子弟？
    只是他的目光迟疑地在对方隐带戾气的眉眼间流连了片刻，心中暗生疑窦。
    这可不像什么寻欢作乐的纨绔。
    “你便是这里的花魁幸姬？”男人紧紧盯着他，平静却藏着异常灼热的目光令他感到有些熟悉，他下意识地错开那不明的目光，只垂首低声应是。
    那男人嘴中翻来覆去地重复道幸姬，像是把那名分开来拆得支离破碎，再投入口中碾得粉碎。
    他正抬手要执起酒器为之斟酒，却冷不防被狠狠攥住了手腕，他抬眸正望见对方抓住精巧的酒器直接往口中灌去，须臾之间便将其中的酒水饮得一干二净，复又将视线紧锁在他身上。
    男人嗤笑道：“你很害怕？”
    程安予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被攥着的那只手正在不住地颤抖，他微微皱了下眉，想要挣脱开对方的桎梏却奈何这身为女子的气力远不及对方。尔后他倏地抬头，悚然发觉对方早已将面孔凑近，又道：“你怕什么？”
    他也全然搞不清这恐惧究竟从何而来，便是这男人再可怕，难不成还能将他吃了？只是那莫名其妙的恐惧怎么也控制不住，他也只得时而避开对方的目光，勉强控制住这惶惶不止的心神：“大人可否放开幸姬？”
    男人啧了一声，不过倒也干脆地放开了他，只是瞥见那被随意捏住的纤细手腕已然青了，便不由嘟囔：“女人都这么弱小。”
    明明红叶那个女人都可与他过两招。
    不过多数人类都是不堪一击的弱者，以他的力道，恐怕手指微微收拢，便能将面前这个女人美丽的脖子掐断吧。本来对于这样弱小的生物该是生不起什么想法的，只是不知为何，他总忍不住将自己的视线在这个人类身上徘徊，喉中越发干涩。
    只是案上的酒早被他饮干，却没能止渴，反而令他的渴望更加迫切。
    这个女人的血，一定很好喝吧。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微微眯起眸子，本搁在膝上的手攀上了女人裸露出来的脖颈，在橘黄的灯火中，那白皙的脖颈显得美丽诱人，指腹下是温热细腻的肌肤，能清晰感受到由血液流动而跳动的脉搏。
    然后，他看见女人小心地瞥来，朱唇微动：“大人？”
    他顿时拧起眉，掌下稍稍用力便将对方按倒在地，那插在乌发之中的金钗滑落出去，披于身上的华服也稍稍散开，他伏在她身上，凝视着女人美丽的容颜，鼻间萦绕的香气已分不清究竟是衣上的熏香还是女人的体香。下一刻他便看见女人怔怔的黑眸中倒映出他已然变幻的异瞳，那双金瞳黑膜的眼睛。
    嘶，居然因为欲望暴露出了原形。
    然而原先一直怀有恐惧的女人，此刻却只是蹙起眉。
    她问：“你是什么？”
    鉴于最近一段时间他总喜欢找些声名在外的人类武士的麻烦，他本以为凭自己的这双眼睛，应该没有人不认识他才对。于是他反问：“你不知道茨木童子？”
    尔后果然见到对方略带茫然的目光。
    茨木有些不爽地垂下头去舔了舔女人的脸颊，满意地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因此颤抖起来。
    不过本来只是想要作为恐吓，这么舔了下，倒让他更加肯定这个女人的血一定非常好喝。但很可惜，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人，即便现在又升起了这种欲望却也并不打算去实施。于是他放开了身下的女人，在桌上留下一枚判金。
    临出门时，却是鬼使神差地说道：“我明天再来。”
    迎着清晨的阳光懒洋洋地伸过懒腰后，简直感觉全身上下都被充沛的精力所装满，束着高马尾的男人眯起眼喟叹：“呜哇~真是舒服的天气啊。”
    话音刚落，身后卧室的门被再次拉开，才整理好着装的友人揉了揉眼睛走到他身边：“有时候真是佩服你的精力，明明昨晚最闹腾的是你才对。”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了手中的折扇，在阳光中感到舒适地眨了眨眼，“嗯……确实是很好的天气。博雅，说不定我们今天会遇到什么好事喔？”
    “晴明，我说实话你在预感好坏事上真的没什么天赋，比如上次……”听见好友言语的源博雅撇了撇嘴，他不以为然地转过身去，却猛然看见倒吊在眼前的面孔，顿时哇哇大喊着退了好几步，差点跌下楼梯。听见响动的安倍晴明手中折扇轻摇，他疑惑地回望过去：“茨木童子？”
    那位从屋檐往下倒吊的来访者显然是本该待在大江山的茨木童子，不过京都中近日盛传茨木童子出没的言论，因而如今见到他倒也不算意外，只是三人一同在庭院中的小桌边坐下后，源博雅便警惕地盯着茨木童子道：“喂，你这个好战分子挑遍了京中的武士还不够吗？没事跑这来不会又是来找晴明的麻烦吧？”
    茨木那金灿灿的眼瞳于漆黑的眼球中微动，阴森地对上了源博雅。安倍晴明不禁失笑，及时出声圆场道：“我知道茨木童子这次过来一定是有事，那便请你不讳直言吧？”
    茨木这才轻飘飘地将目光移向安倍晴明。不过接下来的话大约是难以启齿，又或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总之安倍晴明难得地看到这位向来言语直接的大妖怪踌躇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
    他说：“我想吃人。”
    源博雅顿时“哈？”地怪叫了一声，咋咋呼呼道：“不是，吃人对你这种大妖怪来说应该是很低劣的行为吧？”
    这次没等茨木做出反应，安倍晴明便愠了源博雅一眼，后者便立刻缩头端起桌上的茶水老实地当起了安静的听客。安倍晴明这才微笑地看向茨木道：“据我所知，除了少数妖怪，对吃人怀有欲望的应该也就是一些低级的小妖怪。而自我认识茨木童子你以来，也从来没有听过你吃人传闻，怎么现在却忽然……”
    “我自己也搞不明白。”茨木皱着眉，“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更奇怪的是，除了那个女人以外，我对其他的人类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女人？
    安倍晴明略略挑眉，又问：“你在接触那个女人时，是否有神志恍惚的情况出现，或者说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却是模糊不清？”
    “没有。”这否认得倒是干脆，茨木一边回忆一边似是不耐地啧了一声，“那就是个普通的女人，不可能给我下迷惑心神的咒术。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她的血肉究竟有多美味……”
    源博雅猛地抬起头：“你把她吃了？！”
    “我才不会吃了她！”茨木朝源博雅不爽地龇了龇牙，“我就稍微捏了下那女人的手，她就吓得浑身发抖，吃什么吃。”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血肉是什么滋味？”
    “我就觉得好吃不可以吗？”
    安倍晴明沉吟片刻道：“茨木童子，你虽然对那个女人怀有想要吞食的欲望，不过你真的是想吃了她吗……不，换个说法，如果可以的话，你真的会吃了她吗？”
    “我当然……”理所应当的言语忽而卡了壳，茨木皱起眉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她那么胆小，肯定一看见我的獠牙就哭得喘不过气了，我……”
    安倍晴明迟疑地望着茨木，很难想象这种犹疑的话会是出自于他所认识的大妖怪茨木童子之口。
    “你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吃那个女人了？”安倍晴明试探性地问道，“但是同时却又觉得对方看起来很好吃？”
    仔细想想，这话是半点没错，于是茨木便默然颔首。
    “看来我之前所预感到的好事，原来是发生在茨木童子你的身上。”安倍晴明展开折扇，悠闲地扇动了几下。
    茨木皱眉：“好事？”
    “自然是好事。”安倍晴明将折扇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眼睛意有所指地瞥着疑惑的茨木，只是话从他的嘴中绕了一圈却还是吞了回去，只含糊着道，“这可是少见的善缘，自然是好事。”
    茨木童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情，安倍晴明认识他这么久也差不多摸透了。这个向来只认力量的大妖怪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于是眼下安倍晴明便忍不住细细嘱托他：“茨木童子，我等认识你许久便知道你秉性不坏，只不过你与人家女孩子相处可不能太过不拘小节，多打听打听对方喜欢些什么，投其所好相处起来也能自然些。最重要的便是，你与她相识不久，又知她生性胆小，便先注意不要现出你作为鬼怪时的面孔，不然又要吓着她。”
    安倍晴明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茨木童子那双妖异的眸子直溜溜地盯着他看，显然是将话听进去了。这场面可实在是不多见，要知道茨木童子确实是脑子里向来只想着跟人干架，如今竟愿为一个与强大根本挨不上边的娇弱姑娘家听这些细碎小事，令安倍晴明也感到新奇不已。
    不过听到后面，茨木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我的面孔没那么吓人吧，而且我可不是什么大凶大恶的鬼怪。”
    源博雅在一旁嫌弃地撇了撇嘴。
    这家伙还不知道他那大妖怪的凶名早已经传遍整个平安京了吧？
    正是如此。除那烟花柳巷之地只顾着纸醉金迷，并不怎么提其他事，只不过等程安予问起其他妓子时，却也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听说那茨木童子生得一副恐怖的鬼脸，这段时日总喜欢夜半时在路旁伏击行人，许多京中的厉害武士都被他打得奄奄一息呢。”
    程安予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淤青，回想起自己曾目睹过的那双妖邪的眼睛，不由暗自点头。
    嗯，确实是一只穷凶极恶的恶鬼。喜欢[综]予安请大家收藏：(663d.com)[综]予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