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收集江老师黑料的帖子从十一月出现在学校论坛开始，一直没有掀起太大的浪花，连物理老师本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像是压根不知道这样一个帖子。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十二月。
    周三，物理老师进教室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对班里的学生视若无睹，只管自己上装备讲课。这天，她沉默地站在讲台上，向台下扫了一圈。
    乾和之原本在抽屉里找试卷，半天没听到教室里的动静，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她阴鹜扫视的眼神。
    然后她开了口，“乾和之。”
    乾和之还没有从那样的眼神中反应过来，就产生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乾和之甚至思考起是不是他每晚的网上浏览记录被物理老师截获，以至于被点名时，乾和之甚至有些心虚。
    物理老师从讲台上一步一步走到乾和之桌前。
    乾和之站了起来，但是站得不稳，身体不明显地小幅度地左右摇晃。他很不安，左右想找到一点什么作支撑。
    “是你发的帖子吧。”她直接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你每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搞这些有的没的，你是不是觉得和老师作对很有成就感啊。”
    “不…”乾和之愣了一下，然后着急地反驳道，“不是我…”
    她却不听，沾了粉笔灰的手使劲儿地在乾和之的桌角上敲，“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就你这样的行为和态度，你考不上大学那都是活该。”
    乾和之惊讶地瞪大眼睛看她，他听蒙朝对他提过渊源，但还是对她居然就这样开口诅咒自己感到无比震惊。他很生气，开口说话时声音都发着抖，“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她忽然拔高了嗓音。
    压着上课时间还在走廊闲逛的学生都放缓了脚步，以近乎于零的速度维持着前进的态势，实际上全身的注意力都在看八班的热闹。
    物理老师就像久久压抑而今终于找到一个爆发的机会，“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学生！你配叫学生吗！不务正业！蠢得无可救药！成天就知道折磨老师！做你的老师简直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是对我生命的浪费！”
    她说到激动的地方，口水都喷到乾和之脸上。
    乾和之看到她手里攥着习题册，又想到自己被砸的那天。周围没有人帮助他，他们只在无尽的声音中开口，而他却要平白面对整个班级的敌视和老师莫名的怒火。
    乾和之感到委屈极了，他红着眼睛，咬牙小声地说，“我也不想做你的学生。”
    江老师却在听到他的话以后，怒不可遏地举起手中的练习册，几乎指到了乾和之的脸上。乾和之向后躲了一步，忍不住又惊又俱地看着她。
    他看到江老师一双怒火滔天的眼睛，总觉得那双苍老的眼中，每一道血丝和黄斑都写满了对他的憎恶。他为自己居然被人这样深切地记恨而颤栗，他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像其他老师，会在他溺水时将他捞起来，而是恨不得他能立刻去死。
    乾和之猛地抬手，向前掀翻了课桌，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江老师碎步后退，手上的练习册被她抛到半空，发出“哗啦啦”的翻页声。
    练习册落到几个学生的头顶，教室里又到处都是怒骂和尖叫。
    乾和之趁乱逃到教室后门，江老师还在骂他。
    乾和之越听越想越气不过，他在后门的位置刹住车，回头看身后乱成一团的教室，又想到论坛上那么多人都讨厌她，心里忽然生出了点不管不顾的劲儿。
    他从黑板槽里捡起沾满灰的黑板擦，朝正在骂人的江老师扔过去，“你有病！有病！”轮到他骂人时，他仿佛被何徽上了身，“没人喜欢你做老师！你这个老巫婆！”后面这句是从学校论坛上抄来的。
    乾和之骂人的时候声音都在抖，还带了点哭腔。他因为激动而面红耳赤，骂完人，自己反倒先懵了，反应过来后就从教室后门跑了出去。
    他从东侧的小门离开教学楼的时候，还能听到三楼的动静。他跑远了才抬头，看到八班的位置有人从窗口探头，甩着校服外套朝楼下的他吹口哨。乾和之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们又在做什么，闷头跑远。
    乾和之一路跑回宿舍。
    他上了六楼，把小黄扒拉出来，然后开始收拾他的行李。衣服，洗浴用品，吹风机，还有他的拇指琴。然后他看了眼床铺，心想这个要不卷起来背走吧。
    傅闻声的电话打来的时候，乾和之正在思考他是试着突破一下宿舍东门，还是直接从学校北面的围墙□□逃跑。
    乾和之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先是激动了一秒，然后很快面露纠结，最后犹犹豫豫地接起电话，声音低落，“先生…”
    “我马上到学校，你现在在哪儿？”
    乾和之顿了两秒，才小声地答，“我在宿舍…”
    他想到傅闻声为了让他进来读书花了那么多钱，而他现在是读不了了，傅闻声一定会很生他的气，说不定都不愿意再让他回周密园了。
    乾和之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掉眼泪。他开始后悔，他怎么就和物理老师吵起来了呢。乾和之边哭边道歉，“对…对不起…先生…我…我要被退学了…”
    傅闻声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先别哭。跟我说说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
    傅闻声的车开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乾和之正靠着他的小黄，抱着膝盖坐在草坪边，像被放在纸箱中却无人认领的小狗。
    正是上课的时间，学校里空空荡荡的，偶尔还有枯枝落叶扫过，显得乾和之缩成一团的身影格外寂寥和可怜。
    乾和之认出了傅闻声的车，很快站起来。
    傅闻声进校门没有被阻拦，学校保安只问了他是不是学生家长，还说他们已经提前接到班主任的电话了，就直接放傅闻声进了学校。
    傅闻声转头看着乾和之。乾和之一早就盯着这边了，脸上表情是一副想过来但不是很敢的样子，浑身上下写着弱小可怜。
    傅闻声向他招招手。
    乾和之于是就连小黄都不要了，一路加速小跑，然后在傅闻声面前急刹。
    两个人杵在原地，隔着一点距离干瞪眼。
    最后还是傅闻声打破了僵局，不太熟练地伸手，轻轻揉了揉乾和之的脑袋。乾和之立刻就红了眼睛，瘪着嘴小声念叨，“先生…”
    八班班主任从两栋教学楼之间出现，脚步匆匆地朝两个人靠近。
    傅闻声的站位是正对着教学楼的方向的，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乾和之的班主任。他轻轻按了按乾和之的脑袋，提醒道，“叫哥。”
    班主任带两人到年级老师办公室边的小型会议室里，除了当事人江老师以外，还有四个人，班主任向傅闻声介绍说他们分别是年级主任，教导处主任，副校长和学校书记。
    教室监控被调出，在场的人一起看这场闹剧。
    画面中乾和之先站起身，然后江老师走下讲台，来到乾和之面前，两个人开始对峙。监控里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只能看到江老师用练习册点乾和之的方向，乾和之立刻就掀翻了课桌，跑到教室后门扔出黑板擦，最后跑出教室。
    现实中的江老师激动地指责乾和之用黑板擦扔她，她指着自己上衣一块白斑说印子还在这里，还说到乾和之平时不交作业，成绩差，还在学校论坛上抹黑她。
    说到激动处她开始流泪，八班班主任递给她纸巾。
    “不交作业确实是不太好。”傅闻声平静地开口，“但要说成绩差，据我了解，整个八班的成绩都非常糟糕，尤其是物理。”
    傅闻声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班主任的方向。后者没有说反对的话，显然她心里对八班的物理成绩也是有数的。
    傅闻声继续说道，“我稍微了解过江老师在学生中的口碑，我认为在教育学生的过程中，江老师的表现本身也是不合格的。
    “至于在论坛抹黑，我问过我弟弟，他说他没有做。江老师到现在也没有拿出过任何证据证明帖子是乾和之开的，只是凭直觉认定，但实际上对您有意见的学生非常多。
    “更何况，‘江某人’甚至不是一个具体的姓名，您这样理所当然地对号入座，想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没有感知的。既然事情实在发生过，那怎么能叫抹黑呢。”
    无可辩驳的是，乾和之确实掀翻了课桌，还扔了黑板擦。被问到原因的时候，乾和之说因为他觉得江老师要打他。
    江老师反驳说，“我是老师！怎么可能打学生！”
    傅闻声从进入会议室开始就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哪怕是刚才条条反驳江女士的时候。但这一刻他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眸光锐利得令人难以直视，声音也明显冷了下来，“你也知道你是个老师啊，还需要我把乾和之额头上的疤露出来再提醒你一遍吗？”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蒙朝和负责送来另外的监控视频的人员一起出现在门外。
    班主任惊讶地开口，“蒙朝！你不在上课跑这儿来做什么！”
    蒙朝立了立手中的录音笔，“我本来准备录物理课的录课堂内容的，结果刚好录到了当时的情况，还有上一次，乾和之被砸破头的那次，我也录了下来，我想或许你们会需要，就送过来了。”
    她放下录音笔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端正地给屋里的人小幅度地鞠了一躬，“各位老师，我证明，乾和之真是一个很好脾气的人，平时从来不和人呛声。但江老师对他太过分了，总针对他，说他考不上大学，书都戳到他脸上了。”
    散场的时候，傅闻声得到校方保证，说最迟下周就会有处理结果，到时候会反馈给他，给他和乾和之一个交代。
    这时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两节课，乾和之被蒙朝拐着往教室走，班主任在向傅闻声道歉，说自己确实有疏忽，包括让乾和之受伤，还有没能及时通知家长。
    傅闻声看着被架着脖子还一直艰难回头寻找自己的乾和之，很淡地笑了笑，“班主任需要忙的事情很多，我理解。”
    傅闻声朝乾和之招招手，乾和之立刻就挣开蒙朝的手臂，朝傅闻声跑过来。
    傅闻声揉着乾和之的脑袋，“小乾今天受了惊吓，麻烦您给我开张出门单，今天晚自习他就不上了，我带他出去散散心。”
    当天的最后两节课是外语课，傅闻声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干脆就没有回到车上等，拿到出门单以后，就要跟着乾和之一起去教室。
    班主任的表情非常为难，傅闻声便叹气，又去摸乾和之额头上的疤，班主任只能咬牙答应下来，“但是学生上课很重要，还希望您不要影响班级纪律。”
    “当然了，”傅闻声笑笑，“我念书时可是好学生。”
    乾和之带着傅闻声走进八班时，八班的所有学生，包括讲台上的老师都向他们行注目礼。短暂的沉默后，是疯狂的起哄声。
    乾和之少见地，没有在他们的起哄声中感到紧张害怕，他贴着傅闻声走路，攥住傅闻声的上衣一角，感觉今天的自己有人撑腰，什么牛鬼蛇神都不在话下。
    乾和之给傅闻声搬了一把凳子来，殷勤地拿纸巾擦了两遍，然后两个人挤在一张小桌前，听最后两节外语课。
    傅闻声答应过不扰乱课堂纪律，果然就像个普通学生一样安静地听课。但架不住讲台上的外语老师课上到一半，看着傅闻声的方向发起呆来。
    于是整个教室里都是阴阳怪气的咳嗽声。
    课间，整个八班就像一锅煮开的沸水，上下翻腾。学生围着傅闻声问东问西，就连其他班级的学生听到动静也来凑一份热闹。
    “哥哥好帅！哥哥看我！给个联系方式吧！”
    “哪来的野鸡！哥哥是八班的哥哥！回你自己的鸡窝去！”
    “就是！去去去！”
    外语老师在讲台上咳嗽了两声，制止太过闹腾的学生，“大家不要闹了，”外语老师假装淡定，“快上课了，都回到坐好上位置。”
    事业有成的年长者，对于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而言，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何况傅闻声年轻帅气，和他们沟通起来顺畅自然。
    但也让他们疑惑，兄弟俩怎么差距这样大。
    傅闻声没有介意，但也没有直面回答，而是把乾和之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膀上，粗鲁地揉了揉，然后和周围的学生开玩笑，“可能打印到后面，没墨了。”
    晚上，傅闻声带乾和之到附近随便找了家饭店吃晚饭，然后卡着时间把人送回了宿舍，让乾和之回去抓紧时间写点作业。
    乾和之在分别时又红了眼睛。
    乾和之在分别时又红了眼睛。
    傅闻声拍他的肩膀，叫他坚强点，都哭了一天了。
    乾和之瘪着嘴，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
    傅闻声干脆把车拍到了P档，“乾和之。”
    乾和之湿着眼睛看傅闻声。
    “我把你送进学校念书，并不需要你交给我很好的成绩。”傅闻声一边思索一边开口，“你能够熟悉并适应社会规则，顺利毕业，以后找一份喜欢的工作。如果我真的要对你提要求，这样就足够了。”
    乾和之的目光露出些疑惑。
    “现在我发现，这样的要求对目前的你来说还是太高了。”傅闻声看着他，然后叹了口气，露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勇敢一点。再遇到这种情况，不要一味地退让。实在解决不了的话，也可以告诉我和你叔叔阿姨。我们就算不能帮你解决，也能给你一点意见。”
    乾和之的表情呆呆的，不知道是在认真考虑还是在走神。
    傅闻声陪着他耗了一天，这会儿终于有点不耐烦的意思，伸手用力捏住乾和之的左脸，晃了晃，“继续这样，可怜的还是你。所以你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知道了吗，知道了就下去吧。”
    乾和之的脑袋跟着傅闻声的动作晃了晃，眼泪从眼角掉下来，滑到傅闻声的手背上，他说，“有的，”他瘪着嘴，表情看起来很难过，“我有的。”
    傅闻声看了眼自己的手背，又看乾和之的眼睛，然后他说，“好吧，你对不起我。”他故意往乾和之的校服上揩了一下，“那你听我的话。”
    乾和之疯狂点头，“我听话。”
    傅闻声挑眉，“我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
    乾和之想了想，他既不是很清楚要怎么才算勇敢一点，也不知道傅闻声刚说的“这种情况”是指什么情况。他想到今天傅闻声来帮他吵架，还给他撑腰，觉得这样就是最好的。
    于是乾和之跳过了“勇敢”和“解决”的话题，选择性地筛出自己最想听到的部分，两颊泛起激动的红晕，握紧拳头，有点紧张地“告诉”傅闻声，“懂了！您周五可以来接我回周密园吗！”
    傅闻声愣了愣，最后无奈地笑起来，“可以，小白痴。”
    乾和之走进宿舍东门，回头看的时候，傅闻声正在掉头，注意到他回头，朝他闪了闪车灯，然后驶上了马路，很快就从乾和之的视野中消失不见。
    乾和之伸长脖子看着，直到汽车消失在路口，才在保安好笑的眼神中小跑回了宿舍楼。喜欢根生请大家收藏：(663d.com)根生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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