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冥府无名僧

    马面动动耳朵道：“我也记得那个罪鬼，就是和画上相比，缺了一些头发。”
    牛头和道：“何止是缺了一些，它压根儿就没头发吧。”
    “哎？好像是啊...我记得是个和尚。”
    “我想起来了，这和尚可是个恶鬼！生前做了诸多坏事，死后要受许多罚，如今也不知道走到哪一殿了。”
    “我也记起来了，当时审它的时候，老子气的牙根儿痒痒，恨不能一口吃了它。”
    “你吃了它岂不是便宜了这恶鬼，要我说啊，就应该...”
    “咳咳！”阎摩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的扯闲天，终于忍不住插口道：“确定很像吗？”
    “回大王，除了头发，其他的都像。”
    黄尚苦与楚行舟对视一眼，问道：“他叫什么？”
    “回南明君，他好像叫吴道。”
    黄尚苦微眯眼睛：“吴道？”
    楚行舟看他道：“南明君记得吗？那卜卦者称呼自己为无名。”
    黄尚苦回看他：“无名...”他转头向牛头马面问道：“这个吴道可有亲人在世？”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皆道时隔久远，加之恶鬼甚多，这样的细节已记不太清。
    阎摩黑脸道：“那就给我查！”
    牛头哆嗦一下，才想起自己的恶鬼册，忙从怀里抽出一本黑色簿子来。马面紧随其后，将另一本也悬在半空，嘴中念念有词。那册子的书页开始在唰唰声中迅速翻动，不出片刻，便停留在了其中一页。
    牛头伸手拿过来，道：“大王、南明君，找到了。这鬼生于安城，自幼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和他相依为命，现如今还在人世。”
    “他弟弟叫什么？”
    “吴明。”
    楚行舟倒吸一口气，黄尚苦凛着眼睛问道：“吴道现在在哪儿？”
    牛头被他的眼神惊到，回道：“南明君，这人现下归十殿阎王管。几年间已过了第二殿，第三殿，第四殿，正在第六殿的何小狱受苦，等过了这一殿，他才能入地狱，再赎个百年的罪。”
    阎摩看向黄尚苦，问道：“黄兄要见他吗？”
    黄尚苦点点头：“多谢。”
    阎摩一摆手：“卢迦，将第六殿的卞城王请来，带上那只恶鬼。”
    卢迦好戏看的正欢，突然被点名，猛地呛了一嘴茶叶沫子，心里早和阎摩打起来了。她跳下椅子，却也知道此时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她颠儿颠儿地跑去请人了。
    楚行舟靠向黄尚苦，悄声问道：“南明君，我们为何不直接去第六殿？”
    黄尚苦也下意识低声道：“黄泉十殿阴气过重，不是凡人能进的地方，即便有灵气护体也会有所损伤。”
    楚行舟听罢点点头，抿唇静待。
    黄尚苦看着他，思量片刻，转而笑道：“楚兄，你说吴明处心积虑数年，如此大费周章，阴差阳错、神志不清之下来到黄泉后，他第一时间会去哪里呢？”
    楚行舟抬眼看到南明君俊朗的笑容，不由得也笑了下：“想必是去寻他哥哥吧。”
    黄尚苦笑道：“那我们就守株待兔？”
    “好啊。”楚行舟笑答。他低下头心想：南明君这是又在照顾他的情绪啊...真是，真是很难不喜欢啊。
    其实几日相处下来，楚行舟除了越来越欣赏南明君之外，倒也没太想过其他，不敢想。
    之前做白日梦的时候，他曾幻想过和黄尚苦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他当时被自己傻到，没由来的笑出声。况且，也不是未曾想过以后，然而寿命确实是道坎儿啊。这道坎儿在他来到黄泉后变得愈发深壑，想要以朋友的身份一直跟着南明君云游天下，就得能够活很久。然而南明君是龙啊，千百年留存于世的神龙；可自己呢，一介凡人，脆弱不堪，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他笑了出来，罢了，不想了，能待几日就几日。
    神游间，他突然感受到手心里倒进来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发现南明君在给自己续茶。他忍不住笑道：“多谢南明君。”
    “客气了。”
    阎摩看着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为什么。他撇撇嘴，不等黄尚苦开口提出，便转身对日游三人说道：“你们也去第六殿吧，设下埋伏，抓活人，定要将那吴明带过来。”
    “是！”
    九狱黄泉中，卢迦已飞跳至第六殿。只见此处刀山剑树，肉浆焦石，随处可闻恶鬼凄厉之声。卢迦使劲敲了殿中房梁，须臾便有一长须白脸黑衫之人飘忽而至。
    “不知卢迦大王此来所为何事？老朽有失远迎。”
    “你殿中可有一名叫吴道的恶鬼？”
    “有，大王要见他吗？”
    “不是我要见，是阎摩和南明君要见。你若不放心，便和我一同去冥府好了。”卢迦笑着从房梁上跳下来，眯眼低声道：“那边儿正着急呢。”
    卞城王会意，引卢迦来到殿内最末。只见滚滚烟云之下正安安静静倒挂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僧人鬼魂。此鬼双足镶嵌在刀石壁中，正被扎股穿绳倒悬于岩浆之上，火热的浆水时不时迸出来，溅到他垂下去的手臂上，人已俨然晕了。
    卢迦啧啧啧摇摇头，对卞城王使了个眼色。两王一鬼同时出殿，片刻后出现在了冥府正厅内。
    楚行舟抬眼便被眼前的画面冲击到了，任什么样的鬼魂在十殿被连续几年轮流审罚受罪后，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的，他垂下了眼眸。
    黄尚苦行礼道：“劳烦卞城王前来，此番有一事相求。”
    卞城王回礼道：“小王已听说了，南明君想知道什么，但问无妨。”
    “我们想知晓此鬼和他弟弟吴明的生前、身后事。”
    “此鬼生前是为僧，广募金钱，悉供淫赌，故罚之。”
    “具体而讲呢？”
    卞城王略羞愧地咳了咳，在衣衫内寻寻觅觅许久，终于找出一本簿子，他松了口气，开始朗声读道：“吴道，生于安城一草炕上，自幼父母双亡，与一胞弟相依为命...”
    二十年前的安城，还是西部大漠地区一座无人问津的荒野之地。这个破落的城池像是千百年间不与外人通，人情淡漠、自私迂腐在此处百姓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到过这里的路人中，不会有人怀疑，多年后，它将在黄沙狂风中被人遗忘。
    它就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巨大蠕虫，在生命的末期依旧不断繁衍着。吴明就在这样的虫肚子里，出生了。
    吴明从记事起，就知道天是灰的、地是软的、人是丑的、饭是馊的；只有哥哥是明亮的，就像大漠夜里的月亮，会在广袤银河中将他包裹起来。
    “吴明，来吃饭了。”
    吴明跳下炕席，递出湿烂的破布给吴道擦手，顺便看了一眼饭菜。有肉丁。
    “今天夫子夸你了，我搞了肉回来，犒劳咱们家的大学士。”
    “我不是大学士。”
    “现在不是，以后说不定呢。来，擦手吃饭。”
    吴明默默摆起碗筷，没和哥哥说他那文章是半抄来的。哥哥总是这样，明明穷的要死，却偏偏什么事都要逼着他讲礼仪规矩。
    小时候周围一圈孩子都在乞讨，他看着鸡腿眼馋，便也学着旁边的人跪了下去，却在中途被哥哥提回了家，丢进柴火堆里责骂一顿，末了在他的白米饭里加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小鸡腿。当时吴明想，这有什么用呢，往后还不是要继续吃糠咽菜，喝白水汤。
    后来他被送去了村里唯一的一家私塾，开始读书写字。哥哥用血汗挣回来的一大袋米肉就那么轻轻松松地进了夫子家门，吴明伏在小书案上看着院内乐呵呵、殷勤勤的哥哥，心想，这有什么用呢？学会了也是穷人啊，更可况他也学不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变了，从来都不卑不亢的他开始为了学费对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起来。吴明不想再读书了，他碰了碰碗里的肉丁，没有夹起。
    “怎么了？吃吧，还有好多呢，不用省着。”
    吴明放下筷子，拒绝读书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对了吴明，哥哥有件事要同你说。”吴道笑着喝了口汤，“我要去兴福寺了。”
    “你去兴福寺干什么？”
    吴道沉默片刻，笑道：“去挣钱。”
    “寺庙还能挣钱？”
    “嗯，不过可能要很早去，很晚归。我每日走前会将饭菜做好，你下学回来后，也不必等我了，早些歇息。”
    “你去做什么？”
    “挣钱。吃吧。”
    吴明没再过问，也没再开口。
    从那之后，哥哥果然早出晚归，一连几日，他们之间甚至未曾见过一面。只有每日清晨，桌上摆着的食盒和内里的丰盛菜肴，昭示着哥哥曾回来过。
    终于有一天，吴明熄了灯，在炕席上睁眼坐到五更天，最终等到了悄悄归来的吴道。他蹭的点亮烛火，看到了久未见面的哥哥和他光秃秃的头顶。
    “我不读了。”
    “什么？”吴道在惊讶和无措中尚未回神，他没想到向来乖巧听话的弟弟会特地坐在这里等他。
    “我说我不读了。”
    “不读？不读什么？”
    “不读书了，不写字了，不去私塾了，不花钱了！”
    “你敢！”
    “我就是不想读了，我学不会！那些文章都是我抄的、借的、偷来的！”
    “你，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不读了！”
    啪。
    吴明左脸上渐渐显出了一道巴掌印，他红着眼眶，梗着脖子，没有丝毫让步。
    “你必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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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