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史蒂夫·罗杰斯第一次碰见那个女人是在一家酒吧，她在喝酒，喝得很凶。
    未来高大挺拔的美国队长那时还是个小个子，瘦得跟根火柴棍儿似的，仿佛随便在路上跌一跤都能马上摔断全身的骨头。如果不是好友巴基拉着他，他根本不会来酒吧这种地方。
    史蒂夫不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周围都是大笑、叫骂、起哄以及汗水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昏黄的灯光让每个人的脸都好像在扭曲，他觉得他的哮喘要犯了。
    巴基看上去倒是很享受这种气氛，也很熟悉。他走到吧台前，正转过头来问他要什么。
    “随便吧，你看着办。”反正他也没办法喝太烈的，那会让他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都躺在病床上。
    史蒂夫没理会有些醉醺醺的酒鬼一如既往对他体型的哄笑，他找了个位置坐下，也就是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个女人，因为那是这个酒吧里唯一一个和他这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一样无比突兀的存在——她是个女人，还在喝酒。
    和这个年代所有那些烫着柔顺带着大波浪卷发总是略带矜持或者娇羞的女士不同，那女人一头金发理得极短又极利落，史蒂夫估计那些发茬似乎比自己头上的都要短些，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一位女士会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好吧，虽然史蒂夫不愿意承认，但哪怕他不常来酒吧，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种地方就不可能有任何一位女士造访，唯一可能出现的那一两个肯定也是怒气冲冲地来扯着自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回家的。
    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地打破了这个时代所有对于女性的定义——没有口红，没有高跟鞋，没有丝袜，没有裹得严严实实的衬衣……她穿着身黑色背心，露出小麦色结实的小臂和上面密布的伤疤，当然也没穿裙子，而是条长度还没到膝盖的短款牛仔裤，脚上蹬一双尖头短皮靴，如果同样的装扮换到个彪形大汉身上，史蒂夫绝对不会奇怪，可偏偏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个女人。
    她还在喝酒，喝得很凶。
    “喂，看谁呢？”巴基走了过来，将手里的酒杯递给他，他注意到史蒂夫的目光，吹了声口哨：“哦，史蒂夫，没想到你喜欢这种类型的，但提醒你一声，她可不好惹。”
    “你认识她？”史蒂夫诧异道。
    可好友却摇了摇头，“我倒是想，只是上次我亲眼看着她将一个毛手毛脚的壮汉砸了个骨断筋折之后就消了心思，况且——”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些促狭。
    “况且什么？”
    “哦，我忘了史蒂夫你还是个纯情少男。”巴基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了，“就是，嗯，你知道的，那个——”他的两根手指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同性恋。
    史蒂夫这下倒是反应过来了，“背后议论一位女士可不是你这个布鲁克林小王子该干的。”他一把将不正经的好友拍开，心里却真信了两分。
    他又看了那边一眼，那女人坐在离后门很近的一个卡座里，她在喝酒，喝得很凶。
    这年头，同性恋就是人们眼中畸形可怖的怪物，女人的日子肯定要比他这种连没有军队肯收的小个子更加艰难，他太理解那种饱受歧视的滋味了，无论走到哪儿，带着嘲讽与恶意的目光永远如影随形。
    史蒂夫的蓝眼睛里带了些同情与悲哀，其实从这边看，再忽略掉那不合规矩的发型着装，哪怕一点儿妆没上，女人仍然是漂亮甚至是令人惊艳的，但她一手扶着头，手指插进自己的发丝间，另一只手则抓着玻璃杯不停地往自己嘴里灌着酒，冰块在透明的杯盏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性烈的酒浆一杯接着一杯灌入肺腑，她喝得很凶，一杯接着一杯，就像是要将自己醉死在酒精里。
    骨瘦嶙峋的小个子只觉得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冷冽刺骨得像严冬里最料峭的那抹寒，可偏又透出无比的绝望。
    早在史蒂夫自己能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走到了这个喝酒的女人身边，身后传来好友的调笑，可他心里却没有一点儿头一次主动和一个女人搭话该有的紧张和羞窘，“别喝了。”青年劝道，“再喝下去身体会受不住的，相信我，再没什么比宿醉后的呕吐更加难受的事了。”
    这一段话说得自然流畅得连史蒂夫自己都觉得吃惊，可后来想想，大概那时他只是下意识地将那人当成了任何一个失意酗酒的人，善意是没什么性别之差的。
    女人听到他的声音，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转过头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在看清楚面前的人后好像又愣了几秒才用她那刚拿酒精泡过的大脑弄明白了面前这个小个子的意思。
    她笑了一下，那是个与她的外形一点儿都不相符的温和笑容。
    “你说得对，是该醒了。”
    她将手里的杯盏推了出去，掏了掏裤兜将几张纸币拍到了吧台上，然后从高脚凳上晃晃悠悠地跳了下来，史蒂夫还怕人摔倒，下意识地搀了一把，结果没想到女人看起来醉得有些东倒西歪，但却一步不差地摸到了后门，她转动把手，走了出去。
    原本这件事就会这么结束，就像每一个你偶然碰见的陌生人那样，你们或许有那么一刻的交集，然后又很快奔向不同的道路。
    如果不是史蒂夫多管闲事的话。
    史蒂夫看见几个眼神有些猥琐的酒鬼在女人出门后就躁动起来，他们大喇喇地将酒钱拍在桌子上，灌干净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也从后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嘴里的下流话顺溜极了。
    骨瘦嶙峋的小个子青年担心起来，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是的，这没一点儿可犹豫的，哪怕他是个骨瘦嶙峋的小个子，但有位女士即将陷入危险。
    史蒂夫一把推开酒吧后门，黑漆漆的小巷子里充斥着一股子垃圾箱的酸臭味儿，唯一的光源来自几十米外的街道，背着光，小个子只看到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壮汉跟上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醉酒的女人。
    “小心，女士，小心！”他大喊着提醒，可那几人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
    史蒂夫冲了出去，他拼尽全力迈开那两条只剩下骨头的小细腿，可该死的，他的速度慢得像只蜗牛。
    猥琐的壮汉离女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史蒂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肺叶像个破风箱，每吸一口气嗓子都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他难受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身体里就是有种坚不可摧的力量，支撑着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
    “小……心！”他一口气没喘过来，几个壮汉就已经像鬣狗一样朝那女人扑了过去！
    下一秒，焦急的小个子青年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他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那个原本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女人似乎突然惊醒了，她的脊背挺直，筋骨舒展开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好像在一瞬间就做好了准备，史蒂夫这才发现女人竟比那几个壮汉还要高些。
    女人一拳砸向第一个壮汉的面门，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猥琐的男人向后倒飞出去，鼻梁歪到了一边，血液混合着牙齿抛飞到空中。
    另外两个壮汉被吓坏了，他们惨叫着转头就跑，将后面的史蒂夫一下子撞倒在地。
    女人却没放过这两个的意思，她伸手一把扯住了其中一个壮汉的后领，竟直接像拎小鸡仔一样单手把人拎了起来，然后最令人惊恐的一件事发生了，她将这个男人在空中像风车一样整整抡了两周，然后也不知道女人怎么动作，就看见这个起码有二百磅重的家伙直接砸在了前面正忙着逃跑的另一个男人身上，那巨大的力道让两人足足又在地上滚了三四圈儿，血液从两个倒霉蛋的口齿间涌出来。
    三十秒，不会再多了。
    刚刚气势汹汹的三个壮汉此时就躺在地上哀嚎，他们蠕动着，试了半天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女人踉踉跄跄地走到史蒂夫面前，她的身形又萎顿起来，不过似乎是因为刚刚的出手，眉宇间的郁气倒是少了些。
    然后她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又摸出个金属酒瓶，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表情收一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冲他笑了一下，那是个与她形容不符的温和笑容，“谢了，小个子，谢谢你提醒我以及……打扰我喝酒。”她将史蒂夫一把从地上拉起来。
    “你没醉？”史蒂夫有些奇怪。
    “不，我醉了。”
    女人晃了晃手里的金属瓶子，仰头看了眼布鲁克林没有星子的夜空，然后拍拍他的肩，又踉踉跄跄地离去了。
    **
    后来，史蒂夫知道了这个奇怪的女人的名字叫伊娃娜。
    他不常喝酒，偶有的几次却总能在最靠近后门的那个卡座见到这个醉酒的女人，她仍然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总喝得很凶。
    两人偶尔会聊上几句，都是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角色，一来二去竟成了朋友。
    史蒂夫又一次参加征兵体检然后被拒，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去了三个不同的地方，结果每次都只能得到一个惊诧和同情交杂的眼神，然后被毫无悬念地拒绝。
    他去酒吧买醉，想着前线的炮火硝烟，以及一个又一个能如愿报效国家的大兵，灌进嘴里的酒浆滑进羸弱的胃，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和一阵阵眩晕。
    伊娃娜还在喝酒，时间还早，可她已经差不多喝下了普通人整晚的量，看他这样，女人打了个招呼，又灌了一口，
    “又被拒了？小个子。”
    史蒂夫知道女人没什么恶意，可今天他的心情实在是糟糕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原因，一句“小个子”彻底点燃了他的神经，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冲女人大吼，
    “是，我就是被拒了，又一次！你不是那么能打吗？怎么不上战场去？！哦，是因为他们不会要一个女人！”
    史蒂夫还没吼完就后悔了，哦该死的酒精，他怎么能这么对一位女士，一位朋友？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抱歉——”史蒂夫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皱着眉头道歉，额头上的金发沾湿成缕。
    喝着酒的女人却笑了，她的眉眼弯起来，深蓝色的眼睛里没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意思。
    两人喝了整晚的酒，一杯又一杯。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通过？”
    “我只是身体差些。”
    “个子矮些。”
    “我……我会拼命训练……”
    喝到后面史蒂夫彻底醉了过去，他倒在吧台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失声，那真不是什么好看的场景，一个骨瘦嶙峋的小个子缩成一团，眼泪流了满脸。
    “他们都在前线，都在拼命。”
    “我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史蒂夫还在往嘴里灌酒，结果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涌上潮红，他咳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气。
    伊娃娜拍着他的背，问酒保要了杯水递给他，她仍然继续喝着她的酒，一杯接着一杯。
    史蒂夫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压抑许久的失落，难以启齿的自卑，处处碰壁的绝望……那些刚返乡的大兵还在大声鼓噪，贴在酒吧门口的征兵海报红得扎眼，他把白水一把推开，拿了旁边的酒杯就要往嘴里灌。
    “够了。”女人的声音头一次有些严厉，她伸手攥住他的胳膊，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史蒂夫突然发现她的眼睛是那种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蓝。
    史蒂夫放下了酒杯，女人松了手，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她的酒，好像要将自己醉死在里面，只是他们两个都知道，无论再灌下多少杯，该醒的时候还是会醒。
    “谢谢。”史蒂夫道了声谢，拿起白水缓了缓被酒精灼烧着正在绞痛的胃，他看着喝酒的女人，突然发现喝了那么多次酒他却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
    “伊娃娜，你有家人吗？”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女人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史蒂夫就惊诧地看着面前的人眉宇间的郁气好像一下子扫了个干净，她脸上浮起一抹前所未有的幸福微笑，眉梢都彻底舒展开来，“有啊。”她说道，“我有四个弟弟，四个哦。”女人有些孩子气地冲史蒂夫比了个手势。
    史蒂夫也笑了起来，“那一定热闹极了。”
    “是啊，一分钟都不能安生。”伊娃娜笑得温和，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那……”史蒂夫忽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他看着伊娃娜看过来的目光，还是委婉道：“那他们知道你和别人…嗯……别人喜欢的类型不太一样吗？”他说罢又怕伤到朋友的情感，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扑哧”，出乎意料地，面前的女人竟然有些忍俊不禁，她强压下往上勾起的唇角，笑道：“你……你以为我是……同性恋？”
    “不……不是吗？”史蒂夫现在简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天知道他早就脑补好了一整套朋友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而和家人决裂，处处碰壁后不得不借酒消愁，现在，哦天哪！
    “好吧，这真是个美妙的误会。”女人笑够了，拍拍朋友的肩膀，“虽然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你一直误会下去，但我很确定自己喜欢的还是男人。”
    窘迫微微消减，头一次见面的种种疑问又一次涌上心头，史蒂夫问道：
    “那你怎么……”
    “还来这种地方？”女人接道。
    他点了点头。
    “因为回不去了啊。”醉酒的女人的眉眼间染上初见时的落寞，她几乎是在叹息。
    酒吧明明人声鼎沸，可史蒂夫就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像是与整个世界割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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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会改变，尤其是当她已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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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