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鹤唳

        寂静阴森的黑色无边无际沉沉下压，一星鬼火蛰伏于地静静等待扶摇直上熠熠生辉的惊艳一刻。昏黄藤蔓逆着台阶拼了命似的一级一级向上攀爬却至枯萎都到不得顶处第十九阶，姜伋托腮趴在阶上的石雕栏杆默默看着。他穿了一件没有任何纹样的白色长袍，象征上殿威严的发冠配饰悉数除下，浓稠墨色的眼眸里一点锃亮。西海龙王在冥界告了他一状后，泰山府君便下令将他关押到了这里，冥界第十九层的未央馆，专为上殿失德后的囚禁幽所。姜伋不知道自己被关押了多久，他也计算不出，因为未央馆里的时间是静止的，真正的一潭死水。
“唉……”姜伋眼角瞥见站在殿门前的那抹单薄丽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敛了眸中那点锃亮疾步过去苦口劝道，“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如今翻身无望，你继续跟我搅和在一块儿早晚会被我连累的。趁现在主殿还没有旨意过来你赶紧回去，听话。”
“我这次就不听话了，你预备如何？”鲛儿梗着脖子仰头与姜伋对视，向来柔顺的她罕见地执拗。他被押到未央馆后鲛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求来了泰山府君的恩典在水草马明王的陪同下来探望他，然后就一直探望到现在，探望到水草马明王都走了，她还在这里探望他。
“宝宝，你听我说，你是昊天上帝的义女，你在外面你才能想出办法救我，明白吗？”姜伋摩挲着鲛儿的手臂极尽诚恳地求道，鲛儿却面无表情地拍掉姜伋的手依旧无动于衷，“你方才不是还说自己翻身无望么，现在又说昊天上帝能救你，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你……”姜伋被鲛儿怼得无话可说下意识地抿住了薄唇，鲛儿主动靠上姜伋胸膛楚楚可怜，“姜郎，你就真的这么厌恶我吗？”
“我没有。”姜伋情不自禁抬手抚摸鲛儿鬓发，喉咙纠结片刻还是轻轻发出了一道温柔的嗓音，“其实那天，我在门口站了很久。”
作为赘婿，姜伋从来都是清楚自己身份的，他也从未将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过。他只介意自己在鲛儿心中究竟是何分量，只要鲛儿是真心实意待他，就算整个天界都耻笑他是被踩在脚下的烂泥又怎样？姜伋扶起鲛儿的身子黝黑的眸子灼灼地看着，鲛儿终于看懂姜伋化在眼底的浓浓酸楚心里立时翻腾出一浪委屈，“姜郎，是你吩咐我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的，你忘了么？”
姜伋闻得鲛儿沾染哭意的话语身体一震，脑中陡然忆起新婚之时自己陪鲛儿上九重天，遇指点讥讽时鲛儿是要冲上去同他们理论的，是自己阻拦了她并且劝她把那些闲言碎语当成耳旁风，不许她同他们计较以免掉了身价。所以那天，鲛儿没有驳斥龙吉公主就只是因为他这个叮嘱吗？姜伋眸色复杂地迫近鲛儿的面颊，粗重的呼吸声无形缠住鲛儿手足，“夫人当真对我无所图吗？”
“当然不是。我嫁给你，是图你对我好，图你跟我勠力同心，图你能作我的依靠。你娶我，难道就半点无所图？”
鲛儿面容严肃昂头凝睇姜伋，婉转的声音里夹杂了柔润的沙哑。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咬上心尖儿，姜伋倏然一把将鲛儿搂进怀中眼角热泪滚落不止。殿外阴风掠过带起鲛儿衣裙拂上他的脸颊，丝滑的凉意瞬间激起他的愧疚与焦急。怀里的鲛儿好像眨眼间就会脱离他的掌心随风而去，他不要鲛儿离开赶忙加重力道将鲛儿牢牢抱实。殿内素榻上并排躺下一对恩爱夫妻，姜伋亲吻鲛儿凌乱青丝依依唤她，“夫人，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千万别多想，我只是想求个安心。”
“你说。”鲛儿支起身子衣衫自然跟着下滑，姜伋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鲛儿无意露出的那半抹削肩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的孩子……”
姜伋薄唇才启殿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姜伋眉结拧紧霍然起身，鲛儿则是拿起衣服把姜伋和自己整理妥当。殿门大开一位表情凝重的冥官手举托盘带领四名鬼差匆匆行至姜伋身前站定，托盘上红嘴黑鹤酒壶在昏暗的寝殿内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公子……”
“行了！”姜伋厉声打断冥官话语，兀自转身握住鲛儿的双手与她如常言语，“夫人，你已经探望过我了，是时候回去了。”
“姜郎！”鲛儿直觉认定这位冥官来者不善，那个酒壶里装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死死地盯着姜伋脸庞，不想轻易放过他潜入心底的一丝隐藏。姜伋坦然面对鲛儿的质疑淡淡地笑了，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捋顺鲛儿异常干枯的发丝，“夫人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只需保重自己照顾好孩子，其他的事为夫自会处置。”
“喏。妾身告退。”鲛儿扎进姜伋怀抱掩面良久一步三顾地退了出去，冥官上前一步逼近姜伋冷硬说道，“启禀公子，君上赐酒！”
跟着冥官进来的四名鬼差齐刷刷地冲着姜伋拔出腰间佩刀，姜伋倨傲回头眼眸凛冽如冰，“本座知道。”
未央馆的殿门轰然闭合，鲛儿脚步慌乱奔走间不慎被藤蔓绊倒直直跌下了台阶。她咬牙忍住碎裂般的疼痛勉强撑起身子，这回姜伋明显是陷入了绝境，她必须争取时间替姜伋挣扎出一条活路来。决心已定，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爬着，然那抹单薄的丽色最终还是就此定格在了身下这条荆棘丛生的曲折小径上。
冥界临渊殿前，姜子牙仰头望着高悬于阙的大鼓慢条斯理地将手里沉甸甸的鼓槌放回原处。站在他身边的马昆神色忐忑俯身垂首，“姑父，这鼓实在不应由您来敲。”
“敲都敲了，无所谓了。话说这便是冥界的登闻鼓么？”冥王践祚之初建直诉制度，悬鼓于阙谓之登闻。冥律规定，凡冥界臣民有所谏议或冤情皆可击鼓上闻，登闻鼓响不问事情大小上必亲理，击鼓者不获罪，各级冥官不得阻拦。其实西伯侯府前设置的路鼓与之十分相似，只是姜子牙不属冥界，天界典籍对冥界的相关记载也是寥寥，再加上冥王轮回临渊殿空，是以姜子牙先前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办法在冥界也同样可以帮助姜伋。而他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敲鼓完全是因为马昆，马昆曾为撰写《幽冥后妃传》特意搜集过相关资料，熟谙冥界直诉制度。姜伋自疫情结束后就陷入失联状态，西伯侯府接连出台不少政府安抚民生，更是念及马家在疫情期间倾力相助官府而格外关顾。这是马家回血的绝佳机会，可现下家主不在无人做主马家做事难免束手束脚起来，这段时日不知少赚了多少钱。蝼蚁饥寒尚不畏死，况人乎？眼瞧着马家就要乱套，马昆心知不能再干等必须一搏了。马昆没打算要姜子牙去敲登闻鼓，去丞相府面见姜子牙也不过是担心自己有去无回总要有所交代，毕竟谁也料不准敲了结果会怎样，何况姜子牙出身阐教份属天界，一个不妥怕是又要引起天界和冥界之间一番摩擦。谁成想姜子牙不放心自己竟会跟随过来，更抢过自己手里的鼓槌兀自敲响了登闻鼓。泰山府君闻得鼓声自不敢怠慢立刻升殿，姜子牙携马昆面无惧色地踏步进来俯身行礼。泰山府君颔首还礼，严肃道，“登闻鼓乃冥王所设不可轻易敲击，你二人有何谏议或冤情，详细道来。”
姜子牙把马昆护在身后独自上前一步说道，“子牙此番敲鼓，只为我儿姜伋喊冤！”
泰山府君道，“姜伋诬陷西海龙王一案由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共同审理，案件没有审结姜伋也没有被判罪，你现在就跑来喊冤，会否早了一点？”
姜子牙微微勾唇，“早？泰山府君的意思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需得等到我儿身死魂消再跑来喊冤，才不算早，才算时候正好？”
泰山府君道，“本君并无此意。依冥律，登闻鼓响，无论案件是否审结都要推翻重审。”他一声令下，负责审问此案的冥官立即到位。殿外的鬼差迅速提了西海龙王过来，泰山府君候了半晌始终不见姜伋身影眉间不禁泛起一层疑惑，“姜伋缘何迟迟未到？”
殿内冥官面面相觑，泰山府君只觉心口蓦然一疼遂决定不再等了，“本君亲自去未央馆。”他大跨步迈出殿门，身后一众鬼差噤声随上。姜子牙偏头与马昆耳语，“未央馆是个什么所在你可听过？”
马昆小声回道，“略有耳闻。这未央馆在冥界第十九层，据说是专司关押失德上殿的。”
“冥界还有一个十九层？”姜子牙微微吃了一惊，从前他只道冥界只有十八层，“你在这乖乖呆着别动，姑父跟过去看看。”
马昆点了点头微微府了俯身，姜子牙甩袖施法追上与泰山府君火烧火燎地赶往未央馆。直入殿内，正看见姜伋闭紧双眼直挺挺地躺在素榻上，胸前白色衣襟上血污大片。他的手里死死抓住一把红嘴黑鹤酒壶，恰似鹤长饮碧血后唳于雪地。泰山府君颓然栽倒在地嘴唇颤抖不止，姜子牙咬牙忍住剜心般的剧痛扑上前去查探姜伋的鼻息，“没有断气，伋儿还没断气！”
姜子牙跌在姜伋榻前眼泪长淌又哭又笑，泰山府君闻言灰败的眼神恢复一点光彩猛地转头冲着殿外候命的鬼差咆哮大吼，“传俞跗！快传俞跗！”
未央馆内灯烛燃起药香洋溢，泰山府君与姜子牙并排跪坐俱是伸长了脖子往素榻望去。俞跗拔出插在姜伋太阳穴处的银针平舒了气息转身掀衣跪到泰山府君身前拱手禀报，“君上，姜伋濒死是因神农谷的剧毒孔雀胆。只因姜伋曾食鲛人肉以毒攻毒这才侥幸留存了性命。臣已为姜伋解了毒，现在无碍了。”
“知道了。”泰山府君脸色阴沉得厉害，姜子牙转头冷睇泰山府君嘴角仍噙泪水一滴，“君上现在还认为，是我儿害死了西海龙王吗？”
姜伋不比一般冥官，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活人，泰山府君不掌生杀，无论姜伋触犯了哪条冥律他都不能要了姜伋的性命。所以对姜伋而言活着才是上策，死了反而是下策。姜伋不会这么不聪明自己找死，据此推断姜伋必是遭了毒杀。俞跗自袖中摸出一块染血的布料在泰山府君眼前小心展开，看样子是从姜伋现在身着的白衣上扯下来的，“禀君上，这是臣在姜伋的手心里发现的，像是公子写下的血书。”
“我儿写了什么？你说呀我儿究竟写了什么？”这封血书姜伋是用冥界文字书写的，姜子牙完全看不懂。他语气急促地要求泰山府君读给他听，却见泰山府君泪如雨下情绪激动，“谁给姜伋送来的红嘴黑鹤酒壶？孔雀胆是如何传递到了未央馆？氐氏又在何处？”
未央馆内乌压压地跪满了冥官鬼差却没有一个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姜子牙恨意盈胸狠甩袍袖起身行至榻前抱起姜伋准备把他带走。泰山府君见势立即出手阻拦，争执之间本安静卧于姜子牙怀中的姜伋突然开始咳嗽，脑袋往旁边一偏呕出一口血来。
注：登闻鼓，是中国封建时代于朝堂外悬鼓，以使有冤抑或急案者击鼓上闻，从而成立诉讼。登闻鼓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晋书·武帝纪》有“伐登闻鼓”的记载，后历代相沿。
路鼓，《周礼·夏官·大仆》记载:“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大仆）掌其政，以待达穷者遽令，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
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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