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告

    半个时辰后，宫中御医被再度请入侯府，那须发斑白的老大夫隔着床幔替江晚照把了半晌脉，眉头皱成一团解不开的麻花。
    齐珩瞧得心惊胆战，唯恐老御医给出一句“不成了，准备后事”的断言，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刘御医，这位姑娘怎么样？”
    刘御医捋着胡须，沉吟良久：“侯爷，敢问能否掀开帘子，容老朽瞧一瞧这位姑娘的气色？”
    齐珩眼神波动了下，本能的不太情愿。然而旋即，他意识到自己的“不情愿”十分无理取闹，只能强压心绪，勉强点了点头。
    江晚照并不清楚靖安侯百般起伏的心绪，那一刻，她无端想起那晚醉花楼中被迫站上台的姑娘们，当时还觉得她们可怜，像只困在笼中的鸟儿，半点由不得自己，此刻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立场同情别人，因为她的处境比起那些姑娘好不了多少。
    甚至更糟。
    毕竟，那些登台卖笑的姑娘们可没有一味“诛心”悬在头顶，更没有毁家灭门的血仇，没日没夜地煎熬着五脏六腑。
    老御医走完了“望闻问切”的一整套流程，得出一个和江晚照预料中差不多的结论：“这位姑娘本就气血两虚、元气亏损，又兼受了风寒，这才发起烧来。”
    江晚照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心说：果然，我就知道。
    齐珩皱眉看了江晚照一眼：“她这个年纪，本应正是血气健旺，怎么会气血两虚？”
    老御医捋着胡须，絮絮叨叨了一通医理，齐珩大部分没听懂，但他最后一句话，却让满头雾水的靖安侯猛地一震。
    老御医拖着戏台上的老旦腔，晃晃悠悠地说道：“……老夫记得，类似的病例，在宫中亦有记载——当年昭明圣祖为北戎人所害，中了一味剧毒，名唤‘其凉’，呈现出的症状便是与这位姑娘相似。”
    床上的江晚照和床头的齐珩同时屏住呼吸。
    “当年圣祖亦是正当韶龄，便有了气血两亏、油尽灯枯之相，后来虽然寻到对路的解药，可惜中毒日久，终究伤了元气——以老夫之见，圣祖当年未及花甲便猝然离世，多半与此有关。”
    “其凉”两个字仿佛一根锋利的针，毫无预兆地扎进齐珩耳中，他呆愣片刻，难以置信地看向江晚照，只见那做贼心虚的混账东西扯过被褥，再次蒙住脑袋，把自己卷成一只掩耳盗铃的鸵鸟。
    那一刻，泰山崩于顶尚且能不动声色的靖安侯突然涌上一股无名怒火，这把火将齐珩所有的自持与城府烧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把江晚照从被窝里薅出来，逼她将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遗憾的是，没等他将冲动付诸行动，齐晖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少帅……”
    齐珩闭了闭眼，将满腔的五味陈杂与五内俱焚尽数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直到冬日和煦的阳光披落满身，他才将堵在胸口的郁气慢慢吐出：“什么事？”
    齐晖见他脸色不对，便不大敢如往日一般随意，他在原地站成一根笔杆条直的钢枪，字正腔圆地答道：“三殿下请您去公主府一叙。”
    齐珩皱了皱眉，沉吟良久，又回头看了东厢房一眼，将满怀的担忧与焦灼小心藏好：“我知道了，去备马吧。”
    江晚照听到老御医提到“其凉”时，就知道大事不妙，万幸齐晖来得及时，把这尊濒临爆发的火山拖了出去。齐珩前脚走出院子，方才还气息微弱的江姑娘后脚就爬起身，驾轻就熟地摸到书房，用力拧动那尊光亮如新的古董花瓶。
    下一瞬，只听齿轮扣合的声音缓缓响起，墙板往两边撤去，露出藏在里头的暗格。
    这一幕其实在江晚照脑海中反复排演过无数遍，每一个细节都了熟于心，可是事到临头，不知怎的，她居然微微迟疑了一瞬。
    江晚照闭了闭眼，无声地质问自己：犹豫什么呢？你是被那姓齐的虐了太久，虐上瘾了不成？
    她虽然不大聪明，可也没贱到主动找虐的程度吧？
    江晚照竭力忽视心头隐隐作祟的异样感，闪电般伸手进暗格，掏出了那卷画轴。
    齐珩并不知道自家后院正在起火，他在公主府的前厅喝完一盏热茶，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洛姝。
    “有劳兄长久等，”她按照平辈相见的礼仪，对齐珩行了个揖礼，“实在是事关重大，孤不能不谨慎行事。”
    齐珩不敢受三殿下的礼，侧身避过，同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他和洛姝相识多年，对这位三殿下的了解无人能及——洛姝自小在宫中长大，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不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内阁首辅焦清益当面，她也能谦和恭敬，脸上永远未语先含笑。
    可是眼下，洛姝神色淡淡，非但没笑，眉目间还压着若有若无的凝重，显然是遇到了棘手难题。
    齐珩不由问道：“怎么，是查到什么了？”
    洛姝屏退左右，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她神色疲惫，眼皮下浮现出淡淡的乌青，不知已经熬了几宿。
    “我搜查了小福子在宫外的宅邸，可真是宰相门人七品官，那宅子比一般的京官还气派，四进四出、广梁大门，还带个小花园，”洛姝端起茶盏，摸着有些凉了，也懒得让人换一杯，就着残茶灌了一大口，“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小福子的床板下发现一个暗格，里面藏了不少要紧的东西。”
    齐珩：“什么东西？”
    “其中一样是皇宫的地形图，上面特意标注出东暖阁的位置，”洛姝说，“此外，还有些不便明说的物件，一旦流传出去，势必会威胁到大秦四境边防。”
    齐珩悚然一震——虽然洛姝没明说，但是能威胁到大秦边防的，也只有边陲重镇的兵力布防图。
    “此事非同小可，”他沉声道，“必须尽快向陛下禀明，再重新巩固四境防务……”
    他话没说完，就见洛姝苦笑着摇了摇头。
    “兄长还是没听明白，”她低声道，“这东西流传出去，固然会危及四境驻防，可若父皇知道此事，你觉得谁会首当其冲？”
    齐珩将整件事来回思索过好几遍，终于从云遮雾绕背后隐约抓住一条线——小福子畏罪自尽，口供是肯定问不出的，但是能弄到驻防图的无非两个渠道，要么是通过兵部，要么是……
    “靖安侯府，”他低声道，“玄虎符在我手里，四境驻防也得从我手上过，小福子要么和兵部串通，要么和靖安侯府私下勾结，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洛姝上辈子大概是把刀，别的姑且不论，补刀绝对是一把好手：“不仅如此，此事既涉及倭寇，又牵扯到外官和内宦私下勾连，无异于连中父皇两处软肋，一旦呈递上去，龙颜大怒已是预料之中。”
    齐珩沉吟不语。
    “锦衣卫是圣上耳目，没有知情不报的道理，我最多只能将手头的证据多压一天，”洛姝道，“一天的时间，足够吗？”
    她话说得隐晦，齐珩却听明白了，这多出的一天时间是让自己排查全府上下，找出隐藏的可疑人物，将这株还没萌芽的祸苗扼杀在摇篮中。
    “足够了，”这一回，靖安侯没守着君臣有别的礼数，而是回了她一个平辈相见的礼仪，“齐珩多谢殿下。”
    洛姝摆了摆手：“兄长言重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正事说完了，齐珩本打算告辞离去，谁知洛姝非但没有“放人”的意思，反而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元宵节当晚，兄长离开时，我看那位江姑娘脸色不太好看，该不会生气了吧？”
    她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某位江姑娘，齐珩就觉得全身血液逆流回心口，脸色人眼可见地沉下来。
    靖安侯自持内敛，再多的烦心事也从不往脸上端，洛姝鲜少见他如此，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好奇：“怎么，那位江姑娘还敢给兄长脸色瞧不成？”
    齐珩：“……”
    何止甩脸子，她都快把靖安侯府的屋顶掀了。
    齐珩沉默片刻，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我当年是不是太过分了？”
    洛姝：“……”
    有那么一瞬间，三殿下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四境统帅杀伐决断，在军中威信极高、说一不二，久而久之，鲜少有人敢质疑他的威信和决断力——包括他自己。
    他也许会在心里反复推敲排兵布阵的细节，会在夜深人静时评判每一场战役的得失，却绝不会将这些疑虑摆到台面上，更不会轻易对谁开口。
    满打满算，这是第一回。
    洛姝抬起头，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直觉这男人固若金汤的方寸正在分崩离析。
    “当年的事，我隐约听说了一些，兄长如果是指你利用江姑娘的信任，将她麾下船队一网打尽，以你‘靖安侯’的立场，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淡淡地说，“可眼下时过境迁，她不再是‘海匪’，而是有正经军籍的‘袍泽’，你却把她当成笼中鸟一样扣在身边，这就不大合适了。”
    齐珩下意识分辩道：“我没想扣住她……”
    他话说到一半，就在洛姝意味深长的注视中销声匿迹。
    洛姝沉吟片刻，委婉地起了个话头：“兄长可还记得，你八岁那年，辽东统帅带回一只金雕，你喜欢的不行，非要养在身边。”
    那应该是多年前的事，齐珩微一皱眉，被这句话带入了极为久远的回忆。
    “当时齐伯伯劝你，说金雕不比寻常猛禽，既孤傲又倔强，轻易不向人低头。你却不肯听，说熬鹰就是要倔强的才有意思，把它关在笼子里整整半个月……”洛姝话音一顿，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最后，那只金雕不眠不休也不吃东西，活活饿死了。”
    齐珩瞳孔骤缩，怔住了。
    “兄长征战多年，骨子里流着靖安一脉的铁血，自然看不上公侯人家作养出来的娇小姐，”洛姝轻声道，“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自己循规蹈矩，连一声称呼都不敢逾越，却偏偏喜欢那些野性难驯、自在不羁的……可是兄长，京城不仅是牢笼，更是角斗场，繁华盛景中透着杀机，十丈软红后藏着明枪暗箭，那位江姑娘却是在天高海阔中长大的，你真觉得她适合这里？”
    齐珩无言以对。
    “就像当年那只金雕，它死了后，兄长虽然没说什么，却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我知道，你其实很伤心，”洛姝意有所指地说道，“江姑娘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远非一头金雕能比，倘若她步了你熬鹰的后尘，你打算怎么办？连续三个月不吃饭？”
    齐珩：“……”
    他被洛姝一刀捅进要害，心血逆流成河。
    “尝过搏击九天的滋味，才知道方寸大的笼子有多么难以忍受，就像坐困井底的大家闺秀，永远无法想象天高地迥的辽阔，”洛姝叹了口气，“兄长，我们是注定逃不出去的，只能在这个角斗场里搏杀至死，可你希望她也被剪断翅膀，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齐珩用力揉了揉眉心，半晌没说话。
    谁也不知道靖安侯在这个人困马乏的下午秘密造访了公主府，更不知道两人关上门说了些什么，待得齐珩回到侯府时，脸色阴沉的连追随他十多年的亲卫首领齐晖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只见齐珩径直穿过中庭，人已经站在台阶上，却不知出于顾虑，忽又停住脚步。
    齐晖抬起头，心下了然——东厢房是江晚照的住处。
    此时已是傍晚，冬日天黑得早，夜幕垂落下来，将那些不便言说的、暗潮汹涌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与暧昧掩盖得严丝合缝。齐珩迟疑良久，还是轻轻敲响房门……然后再一次的，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齐珩：“……”
    靖安侯满腔的心乱如麻、愁肠百结瞬间化为乌有，被洛姝一番话抚平了的火气卷土重来：这混账东西下午还在发烧，眼下天都黑了，檐下的滴水都结成冰棱，她又跑哪去了？
    嫌自己命太长了是吗？
    恰好这时，一个圆脸的年轻姑娘端着水盆从廊下经过，齐珩眼尖瞥见，认出她是照顾江晚照的侍女之一，当即把人叫住：“江姑娘人呢？”
    圆脸侍女冷不防一抬头，被神出鬼没的齐珩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中水盆，上前行了个袅袅娜娜的万福礼：“回侯爷，江姑娘不喜欢有人在跟前，奴婢们一般不敢往前凑，不过……”
    她话里有话地顿了片刻，齐珩暗藏刀锋的目光果然如影随形地扫来：“不过什么？”
    圆脸侍女歪头想了想，似是有些不大确定，不敢随意乱说，被齐珩逼急了才嗫嚅道：“我……我半个时辰前，好像看到江姑娘出门了。”
    齐珩：“出门？去哪了？”
    圆脸侍女不知所措地挪动视线，又是好一阵支支吾吾：“她好像、好像是去了您的书房。”
    齐珩目光倏凝。
    这一回，江晚照直到月上梢头才回到侯府，刚进中庭便看到齐珩的房间亮着灯，窗纸上拖出靖安侯伶仃晦暗的身影。
    江晚照停下脚步，在原地踌躇片刻，认命地走过去。
    似乎是为了回敬江姑娘，齐侯爷的房门同样是虚掩着，江晚照抬手一敲，房门便晃悠悠地滑了开。昏暗的灯光下，齐珩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卷书册，半张侧脸隐在暗影中，显得喜怒难辨：“你去哪了？”喜欢海盗女王养成记请大家收藏：(663d.com)海盗女王养成记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