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寸心不敢望春风

    所以，我肯定我曾经见过这两个人，而且恐怕还不仅仅只是“见过”。
    所以，我必须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任何的不妥之处，尤其是我娘。
    所以，我只能掩饰，而且要掩饰得天衣无缝。想要让别人相信，就只能先让我自己相信。
    我此时能够肯定的，就是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和感觉，都是只是风儿的。虽然那个风儿永远都不会再醒来，可对我而言，有关风儿的一切都是极其危险的。
    我不是那个万事身不由己、最终连求死都求不得的风儿，我要活下去，还要仰着头、踩在所有人头上活下去。所以我现在必须得忍耐。我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就只能靠我自己，既然我做了水无昔，就只能做好水无昔该做的事情。为了有一天，我能够不再做什么“水无昔”，那么眼前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必须做好这个“水无昔”。
    我现出些恰到好处的茫然，有些无助地瞧向我娘，听她含着笑朝我说出：“无昔，娘跟你说过你原本就叫做杨明玉，如今你亲爹爹就在你眼前叫你‘玉儿’，你还不信么？”
    我由着杨朝客拉着我的手，等着他上上下下将我仔仔细细瞧了几个来回，才木木然说了句：“回娘的话，无昔当真不记得。”然后，我便挣脱开杨朝客的手，朝着我娘跪得笔直，低头道，“无昔从不敢对娘有半点欺瞒，当真是不记得有这个爹爹。”
    娘果然立时便沉下脸色，柔媚的声音中带出明显的愠怒：“混账！如今你亲爹爹就在你眼前，你还有什么记不得的？好好的叫你做‘玉儿’，你一口咬定说不记得；随口叫你做‘无昔’，你倒是记了个清清楚楚，说你不是故意做作哪个会信？看来还是之前对你责罚得忒轻了些。”
    一听得这“责罚”二字从我娘口中说出来，我心中不由便是猛地一颤：在岛上之时，娘对我的责罚并不止是教我受些皮肉之苦，而每每都是故意要将我当着旁人责罚羞辱，抑或责打之后故意命陌生女侍来给我敷药更衣，每每令我倍觉尴尬十分羞惭，娘才会觉得满意。今日……难不成今日，娘要当着这个男人的面给我难堪不成？
    一想至此，我的心慌几乎无法克制，只能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只怕被我娘瞧见。
    那男人此时却偏偏又伸手过来拉住我，要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见我只低头跪着就是不肯起来，又转朝我娘道：“你既然做了她娘亲，平时你要对她如何责罚我也管不了。可如今既然是到了我这里，总得给我这个做爹爹的几分薄面不是？玉儿都跪了这半晌了，就算是要打要罚也得我说了算。”
    我等了一阵，才听我娘开了口：“你起来，还不向你爹爹赔礼认错？”
    我顺从地答了声“是”，站起身之后，却又故意略略犹豫了一下，方才向杨朝客讷讷道：“无昔方才言语莽撞，请爹爹见谅。”
    “还自称无昔？！”娘略略提高了声调，让杨面首和我都能听出她话语中明显的怒意。
    我虽然有些忐忑，但心底里倒也并不害怕，因为我晓得，娘此时并没有当真发怒，我便没有性命之忧。我猜想我娘不过是想让那杨面首知道，我如今已经是铁了心要跟娘在一处，并不想将我留给这绣花枕头一般的什么“爹爹”做女儿。
    如此心念电转，我最终下定决心，朝着我娘又“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仍旧低下头讷讷道：“我发誓当真从来不记得自己叫什么‘金儿’‘玉儿’的，娘一定要将无昔叫做玉儿，莫不是存了要将我丢给这个爹爹的意思？娘若是当真将无昔丢下不要，还不如干脆将无昔一掌打死在这里。女儿离开娘亲，真真生不如死。”
    娘还没有开口，从旁伸过来一柄雕骨泥金折扇，随着这极其精美的雕骨泥金折扇而来的，还有一缕悠悠淡淡的瑞脑香气味。那扇尾上坠着的一只竹节梅花羊脂白玉扇坠，正十分优雅地微微摇晃，坠子之下，还配着与那个男人衣袍颜色相同的秋香色穗子。
    那折扇缓缓地挑起我的下颌，看似意态悠闲，而扇上的劲力却是不小，我只好被迫抬起头，与那姓杨的面首四目交接。他俯下身子，用那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将我细细瞧了好一阵，又伸过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指，在我脸颊上轻轻抚了抚，这才微笑着柔声朝我问道：“玉儿，你就当真不想认爹爹么？”
    这一刹那，好险！
    我好容易才强忍住心底深处升腾而起的莫大恐惧，总算没教自己的身子发抖。我强迫自己的眼睛仍旧与杨朝客从容对视，可心中那股瑟瑟的惧意，让我总想无论如何也要避开眼前这张含笑的俊脸才好。
    那精美绝伦的雕骨泥金折扇、那沁人心脾的瑞脑香气、还有那抚上我脸颊的修长手指……我几乎能够肯定眼前这个男人一定做过什么令我无比恐惧的事情，而我的那段记忆，却失去了。
    我其实并不想知道失去的那段记忆到底是什么，因为就算我能想起来，只怕对我也全然没有什么好处。我还不如用心思想想，眼前这个俊俏的中年男人，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认下他这个“亲爹爹”呢？将我认做女儿，又到底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我执意避开他托住我下颌的折扇，看也不看那双好看到勾人魂魄的桃花眼，目光仍旧转向我娘：“娘，无昔如今这一身一命，俱都是娘亲所赐，女儿无论如何，就只要跟着娘亲，求娘不要丢下无昔。”
    不料就在此时，一旁的杨朝客手腕猛地微微一抖，那贴住我面颊的雕骨泥金折扇陡然一闪，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啪”地一声，抽上了我的脸颊。
    如此近距离骤然发难，教我始料未及，更是教我避无可避。我惊愕之际赶忙一甩脸，虽不能全然躲开，却也卸去了折扇上八成的劲力。饶是如此，我还是觉出了左边脸颊上仿佛是刹那间被火狠狠烫了一下。
    我如何肯吃这面首男的暴亏？几乎就在同一刹那，我右手借着那折扇的去势一拂，随即手腕上翻下压，已经扣住了对方握住折扇的右手。想是那绣花枕头也不料我会骤然出手，在他惊骇之间，我的左手已经偷袭得手，死死扣住了杨朝客的哽嗓。
    我分明听见我娘阴冷冷的声音：“你这是想做什么？”却全不等这话音落下，我已然松开了杨朝客的脖子，顺手夺过他手中的雕骨泥金折扇，反手一甩，也是“啪”地一声，将那扇子清清脆脆地抽在了他脸颊之上。
    此时的杨朝客已然没了方才玉树临风的从容仪态，被自己的折扇抽脸的瞬间，竟然还慌乱地“哎呀”了一声，随即用手护住迅速红肿起来的面颊，咬牙朝我骂道：“你这混账不识抬举的下作种子！”
    我瞥了杨朝客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将夺来的折扇在手中随意掂了掂，顺手就抛在脚下，心中暗骂一句：“这等靠脸吃饭的草包，做面首都是抬举他。”
    还不待我将眼光转向我娘，我陡然觉出劲风不善，心中晓得这出手的必定是我娘，也不敢闪避，左颊上便挨了重重一掌。我一个趔趄，晃了两晃，还是跌倒在地上。我不敢去擦抹嘴角上淌出的鲜血，赶忙规规矩矩面朝我娘跪好。岂知刚刚跪直身子，右颊上又挨了更重的一掌，我再一次重重跌在地上，一时倒也觉不出双颊肿痛，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眼前一片金星飞舞，耳中不住地轰轰作响。
    待我好歹恢复了些，赶忙咬牙勉力爬起身来，继续跪直身子，耳中这才渐渐能听见我娘的怒斥：“……连你亲爹爹你也敢动手打，你要反了天不成？你好大的胆子，我打你,你也还手给我瞧瞧。”
    娘当真动怒的时候，开口绝不会超过十个字。所以，她这些言语，就不是说给我听的。
    我拿定了主意，用手抹了一把口角的鲜血，低着头仍旧讷讷道：“娘就是打死无昔，无昔也不敢有半点反抗。可除了娘，任是哪个也没资格打无昔。”
    “混账！”娘又在我脸颊上抽了一记，将我又一次打倒在地上，力道却比方才轻了些，她指着我斥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亲生爹爹如何没资格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动手打你亲爹爹，娘的话也不肯听，就你这等忤逆爹娘的畜生，留你又有何用！不如今日就打死你，大家清净！”娘又恨恨转头向杨朝客道，“杨郎，都怪我之前对她太过骄纵怜惜，才养得她如今这样一副忤逆德行。我也管不得她，还是由你这个亲爹爹处置罢了。”
    杨朝客仍旧用一手捂着脸颊，原本色如美玉的面容此时气得铁青，皱眉瞪眼朝着我娘发作道：“自然是要怪你！都是你将她教成了这副德行！”言未尽，又怒冲冲上前来，朝着我心口上便是一脚踹下。
    我一见便要闪避，就听得我娘在旁森然说了句：“你敢。”
    我只得低头咬住牙，生生受了杨朝客这记窝心脚。他这泄恨的一脚当真是劲力十足，我只觉胸口如遭锤击，骤然的闷疼让我的身子抽搐蜷缩成了一团，几乎背过气去。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一阵咳嗽，喷出一口鲜血来。
    娘全不理会我，只顾拉住杨朝客道：“杨郎，难道你还不信我？我怎么会教她不认你？她当时几乎丧命，几乎百日神志不清，失了心智记不得过去旧事也不足为奇。”
    杨朝客一把甩开我娘的手：“你问问你自己，她这‘当真记不得’的说法你到底会不会信？你都不信的事情，你教我如何会信！”见我娘给甩开之后，仍旧又来拉住自己，杨朝客又一次一把甩开，气哼哼道，“我到如今也就只有这一个亲生女儿，跟在你身边如今怎么就成了这个混账德行？我不怪你怪哪个！”
    我蜷缩着身子，一手支地，一手捂住痛如撕裂的心口，愣愣望着眼前的这一对男女。
    我从不曾想过，我那在成百上千人之前高高在上的骄傲娘亲，此时，却在这个花瓶样的面首男面前，一再现出一派作小服低的小女子模样，实在是诡异得不可思议。那个一向盛气凌人、心狠手辣的阿修罗王女，此时到哪里去了？她谈笑间能够搅动天下风云，却放低身架也拉不住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更疑虑忐忑的，是我开始怀疑：难不成……我方才自作聪明使出了一招错棋？要知道，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而我眼前的一幕却还在继续。
    那个让我陡觉陌生的娘，被那姓杨的绣花枕头男两度甩开手大声斥责，此时不仅不怒，反而愈发显出一副小女人模样，一向俊逸张扬的艳丽眸子中，此时浮出的竟是委屈的泪光：“杨郎，你到底还是……不信我么……”突然，她猛然转向我，一把揪住我的衣襟，狠狠摇晃两下，将我甩在地上，恨声道：“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记不记不得过去之事？今日我可不会再给你留情，就是打死你，也要打出你的实话来……”
    我还不及思量该如何开口应答，就听杨朝客在旁恨恨打断道：“她是我女儿，要处置她，我自己会动手！”
    我赶忙扑上两步，双手一把死死攀住我娘的裙裾，哑声求道：“娘亲既不信无昔，那就求娘亲手打死无昔罢，无昔就是死，也要死在娘手里！旁人不配处置我！”
    这又是一场赔上性命的赌局，而我，又是毫无选择的余地。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