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天河不洗胸中恨

    逸阳正不知该不该再继续追问，忽听自己背后一片杂沓声中，陡然传出父亲森然的语声：“你不是为了他，难道还会是为了你的亲生儿子么？”逸阳赶忙转头去看时，却见还不及换去朝服的兴宁王江廷正昂然踏雪走来。
    江廷虽已人过中年，但向来养尊处优保养得宜，是故仍旧面容白净，剑眉朗目，身姿挺拔如同春松，若不是这十几年来身居高位自然生出的一股威严冷峻气势，分明就仍是当年那个风流王爷的倜傥模样。
    被江廷寒光凛凛的目光所笼罩，那蒙面的女子却半点也不惊慌，似乎早就料到会在此时此处遇到这位圣眷正浓的朝中重臣兴宁王，是以全无避忌之意，反将一双原本就顾盼生辉的星眸幽幽瞧向江廷，那目光之中似乎满含着哀伤，又似乎夹杂了缱绻，似乎故意要冷若冰霜，又似乎掩不住妩媚风流，正仿佛这语天阁外平素烟波浩渺的秋水潭，即使此时在漫天飞雪之下有一半水面覆盖了冰雪，可那还未被冻住的一汪潭水倒愈发显得碧如翡翠勾人魂魄，反而比连漫潺潺的春水更教人瞧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江廷大步走到近前停住，见那女子只望着自己不语，便又冷冷开口道：“你来晚了，你的亲生儿子已经下葬了。”
    那女子一双美眸之中登时盈满了泪，只是努力忍着不肯落下，好半晌，才低低声音说了句：“我已然都知道了。”微微转过身，用一只俏生生的足尖在雪慧的脸上点了点，“我来晚了一步，便宜了这个四处搬弄是非的贱人。”那雪慧还不曾断气，半张着的口里不住地淌出黑血来，喉咙深处也不时发出“哽哽”的声音，可一双失神的眸子仍旧死死盯着逸阳。
    江廷是何等聪明通透之人，立时便已然明白了，这个当年狠心抛夫弃子的女人，其实一直都在挂心着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碧阳。想到自己与她同失爱子，心下也不由得一软。毕竟是中年丧子，丧的还是最小的儿子，这最小的儿子还是在外横死，纵然是一向冷峻的江廷，这些日子以来也只能克制着避开想到碧阳，似乎这样就可以忘却自己的伤心。可此时骤然见到眼前这个女子，江廷登时再也阻挡不住自己的伤心，想起曾经丰神飘逸的碧阳，就那么冰冷僵硬地躺在棺材里，从此再也听不到他叫一声“爹”，而在自己记忆的深处，碧阳还是六岁前的模样，机灵可人，让江廷每每看到他就想起那个松青色的纤纤身影。
    一旦想起那个松青色的纤纤身影，便会忍不住想起她曾经断然离去的决绝，江廷眉头狠狠一皱，努力不去理会胸口深处的疼痛，随即便冷声说道：“那你一定也知晓你儿子到底是给谁害死的，还有他到底是不是和逸阳的那个小妾做下失德败行的□□丑事。”
    那女子突然目光骤然一冷，直盯着江廷，口气也刹那间变得冷硬非常：“江王爷，江碧阳是你兴宁王的亲生儿子，自幼就在你这兴宁王府里长大，他是个什么心性德行如何，难道你这做爹的心里不清楚么？碧阳虽然有些风流不羁，但到底心性高傲，素来也做不出半点下流之事。亏你江家也敢称得世代朱紫家风严谨，堂堂兴宁王难道就半点也不相信如此血脉和家教之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品？！” 她嗓音中天然带出几分柔媚，将刺骨的冷硬也都化作了袭人的冷艳。
    江廷吃了这一顿冷艳的抢白，默了一默，才咬牙说了句：“你自然是要袒护自己的儿子。”
    那女子轻轻“哼”了一声，拧眉黯然道：“兴宁王爷着实是高抬妾身了，妾身哪里能有什么本事袒护自己的儿子？但凡能有一点点法子，我这个做娘亲的也不会让他身遭如此横祸。”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极力忍住心中的悲痛，才又缓缓说道，“儿子在你身边十七年，你又何曾袒护过他？你这严父做得威风八面，碧阳才十二岁，你就叫人拿了责打下人的朱漆大板打他，我但凡能有本事袒护自己的儿子，又如何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小小年纪给打得鲜血迸流、哭喊得没了气息，而我这个做娘亲的，只能流泪瞧着，生生将自己的手臂上咬下来一块肉来，也不敢现身去救下自己的亲生儿子？”
    “你为何不敢现身？”江廷陡然问出这句话之后，自己心下就已经后悔不迭：难道自己当真要再一次听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子亲口说出她心里早已另有他人？
    那女子忽然泪如泉涌，哽咽着丢下一句“我没脸回来”，掩面转身急走，似乎是伤心过度，脚步也踉跄了一下。
    江廷只觉得心口深处狠狠一疼，几乎是扑上前去，一把扯住那女子的手臂：“心竹！”
    那女子浑身猛地一阵颤抖，并没有挣脱江廷的手，哑声说了句：“这些年，我几乎天天都梦见碧阳小时候，他一直哭着叫娘。”双手紧紧捂住口，才总算是没有哭出来，可喉头的哽咽之声，却是更教人听了就心疼，“他……他才十七岁，怎么就会横遭不测……我的儿子……都是我这个做娘亲的对不住他……是我害死了我的儿子……”
    江廷死死攥住女子的手臂，看着她肝肠寸断掩面哭泣，更觉自己心口里也愈发疼痛，不由得声音也有些发颤：“心竹，碧阳是咱们两个的儿子，他出事我也难过万分，是我没护住咱们的儿子，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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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以为，总得这世上有人疼我爱我，我才能够活下去；若是在这人海茫茫之中根本没有人真心疼我爱我，那我活在这个冰冷冷的人世间就全无意义。
    如今，我才彻底明白，那不过是那个又傻又笨的风儿才有的愚蠢执念，就是因为这些愚蠢的执念，所以风儿才会过得生不如死。其实，这世上从来就不会有人真心真意地疼我爱我，以前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不是风儿，我并不是要靠着别人疼我爱我才能活下去的那种可怜虫。这世上，还有一种比爱更可靠些的力量，叫做恨。没有爱，就还有恨。靠着恨，人照样能够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不那么艰难。
    我要活下去。再艰难我也要活下去。
    就当是为了那个沉沉睡去永不醒来的风儿，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不要她再醒来，不要她再看到这个炼狱一样的噩梦。所有的一切，就由我来承受好了。在这世上，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她为了梦境而沉睡不醒，我为了生存而不惜一切。
    这样就很好，就算风儿或者我失去了身边的一切，至少在这世上，我还有她这一个亲人，她也还有我能够为她不惜一切，我和她就都不会孤单得一无所有。
    风儿能够糊里糊涂地沉睡在梦里，那是她此生最大的福气。而我却必须承受一切，我无比清醒地明白我正在失去什么，也无比清醒地明白我必须得到什么。
    自从娘要我每日里修习那套诡异的心法，在经脉逆行之时便会生出的奇诡真气，它会让我的修为陡升。虽然我已经渐渐开始能够控制这股诡异的真气在体内的游走路径，但我却始终无法控制心中几乎要爆裂开来的汹涌仇恨。那仇恨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红莲业火，所过之处，永远寸草不生。我已经被这股业火吞没，就只能选择放纵，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我任由它在我心里汇聚出更为刻骨蚀心的仇恨，任由它幻化出一条狂奔的火流，在我体内肆意翻涌无处倾泻，不惜撞碎我的躯体，扯碎我的魂灵。
    无数不堪忍受的痛苦之后，我终于想明白了，这才是那套心法的精髓，也明白了这才是娘让我修炼那套心法的目的。
    这就是代价。
    这世上的一切都必须付出代价。
    我得到了多少，就必须失去多少，甚至更多。
    没有人肯凭空给你一个未来，甚至没有人肯凭空给你一条活路，所以，当她要夺走你所有过去的时候，你又能怎样呢？
    我越是明白自己的境遇，就越是明白我只能认命，与其做无谓的强求，还不如识清时务地替自己做些打算，好歹要两害相权取其轻，才能让自己的痛苦轻一些。
    当年，风儿若是能够懂得识时务方为俊杰，放下那些不着边际的执拗，何至于落得那样生不如死的下场！
    我不是风儿，我知道不能抗衡的时候，就会低头顺从。我愿意为了目的付出代价，我给得起多少代价，就收得回多少利息。
    于是，当那诡异的心法疯狂扯碎我魂灵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记忆，只为留下些许理智。
    恨意愈深，我体内的真气就愈发鼓荡飞腾，我用理智判断着自己该如何努力控制住它，仿佛我就是翻腾闹海的哪吒，在怒海狂涛之中，用混天绫死死缠住疯狂纵跃的蛟龙，不惜一切也要驯服它驾驭它。
    我也瞧得出娘很喜欢看到我听任她的摆布，于是，我就刻意地听任她的摆布，代价是我将得到娘的信任和力量。我心中也明白我这是在拼命与自己缠斗，这场缠斗里，我必须赢。不是因为我有多恨自己，而是娘不许我输，如果我输了，她不会留我活命。
    正当我体内的真气和胸臆中的恨意无处发泄，几乎要爆裂开来之时，娘适时抛来一柄长剑。我登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飞身接剑在手，刹那间，那长剑就仿佛瞬间化作了一条飞腾吟啸的银龙，不是我在持剑，而是它在牵引着我的手，挟持着我在空中上下翻飞呼啸奔腾。
    三十六路袭月剑和六十四路贯日剑都已经使了数遍，可我还是根本停不下手。不是我不想停，是我不能停，我必须如此才能肆意放纵和宣泄心底里那些奔腾汹涌的莫名恨意。
    娘始终都不言语，只是也持剑在我面前，使出一套极为精妙的剑法。我一见之下，便立刻也随着她的身形亦步亦趋，但十数招过后，我手中的剑就能够比她还要快，还要凌厉。一套剑法她连续演练了两遍就停下手，而我凭借记忆，竟然也已然能够完整地使出这套不知名的剑法。
    这剑法轻灵处如同鸿毛随风，迅疾时又仿佛雷霆千钧，在云淡风轻之处，却正是蕴含狠辣杀招之时，我越练越是沉迷，后来，已经将方才还练过的三十六路袭月剑和六十四路贯日剑都丢开忘记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直练到彻底精疲力尽，陡然瘫倒在地上才停止。我浑身上下都只是颤抖个不住，半合着眼，连句话也说不出。
    娘将我扶起来，搂在怀里，声音甚是温柔：“方才你练得不错，累坏了吧？”
    这是娘给我的奖励。
    我挣扎着紧紧偎在她身上，努力睁开眼睛望着娘，极度的疲倦教我脑中昏乱一片，只剩了一片剑招还不断在脑中反复，可我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理智还是提醒我：不要睡，我必须让娘知道，我心里只有娘。
    娘并不告诉我她让我练的是什么，我也从来不问，我只是拼命地练。
    我知道我的身体正在变化，我也知道我的记忆正在消失，我没有选择，只能继续下去。
    这是代价，我们的代价。
    我在心里对着自己不住的冷笑：过去有什么重要？跟没有未来比起来，没有过去算得什么？我到底是谁又有什么重要？我只要在心里记住：我就是我自己，我要活下去，这就已经足够了。只要我能活下去，做什么我都在所不惜。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