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千年有恨化碧血

    这样没有尽头的痛苦，渐渐逼得人万念俱灰，到最后，还是只能将死当作唯一的指望。
    既然已经是活不成了，那若是能够少受些活罪也是好的。
    可……到底我还要熬多久才能死去？
    苍天！苍天！到底还要我煎熬多久你才肯放过我！
    混沌到了极致，我反倒又渐渐清醒起来，回想我这十五、六年的一辈子，倒已然是经历了好几回万般求死而不得。此时，我心底深处竟然只剩了一阵阵的冷笑：这样的一辈子，十几年都已经是太长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连块安身的立锥之地都没有，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破烂身子，几次三番连自尽都没能成功，活成这样一副德行也真真是个笑话。我活着四处遭人厌弃，死后难道还能有哪里是我的埋骨之所？这一缕被诅咒的孤魂，若是能够彻底灰飞烟灭，反倒是上天对我大发慈悲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晕过去的，也不知自己又是怎么还会醒过来的，当我发觉自己这条贱命竟然是如此顽强地数度昏而不死，我心中的恨意便愈加深重，而我唯一能恨的，也只能是我自己：风儿，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赶紧死后去下地狱！
    我睁眼所及，仍然可以看见娘的背影，无论我如何哭喊，如何哀求，甚至发疯般地咒骂我自己，那个背影都一动不动，黑沉沉的，越来越黑，越来越不真切……
    风儿，你娘也不要你了，你此生此世还能有什么指望！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赶紧死后去下地狱！
    风儿，我诅咒你，我用我的一切诅咒你！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回醒来，也不知道醒来的还是不是那个早就该死了几千几百回的风儿，在我以为我已经绝望到了极处的时候，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看见娘站起身。我拼了命地摇头，只想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我用尽全力喊出一声“娘……救我……娘……”，其实也未必能比蚊子叫的声音大几分。
    我的娘亲，我唯一指望的娘亲，终于缓缓向我转过身来，她那冷艳夺人的面容上带着森然透骨的笑意，将我吓得一个通身激灵。可我实在是再也受不住周身极度的苦痛折磨，我嘶哑着喉咙，拼命哭喊出来：“娘……可怜风儿……我疼……娘啊……”
    娘黑沉沉的身影朝我走了两步，却又停在了距我三尺之外，似乎是细细地将我端详了好一阵，终于，她开口悠悠问道：“你现在只能再说一遍，秦正杰是好人么？”
    还是这个一定要将我活活逼死的问题！
    我犹豫再三，但终归我还是不能对不住自己的良心，饶是煎熬得生不如死，就是拼命死撑着不肯作答，只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哭：“娘……我疼……我疼……”
    娘好看的鼻子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冷笑，也不再理我，转身就朝外走去。
    一霎时间，我彻底给绝望击垮，我真的再也不想在这世上苟活煎熬，闭着眼睛咬牙拼了命哑声大叫：“娘……我用我的命……替我师父给娘赔罪……求你！”
    “你倒是个好徒弟。”娘这一声冷笑冷得让人心颤，她停下脚步，缓缓转回身，略略一个停顿，似乎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那好，我听说，‘寸磔’最是解恨——”
    娘亲好看的唇角微微上翘起来，让她的面容登时现出夺目的明艳，几乎摄人魂魄，仿佛是将风干的玫瑰花瓣被浸入最醇香的烈酒，所有的美艳似乎就在一刹那张扬无比地复活了，可是，那美艳之中却又透着早已死去的诡异，教我不由得浑身又是一阵瑟缩。
    娘亲的声音轻缓，带着些陌生的柔媚：“我可是认真的，你怕么？”说着话，她伸出仍然苍白枯瘦的手，在我头上轻轻抚摸了两下。那手上全然没有熟悉的温热感觉，只让我又是一阵颤栗。我不由得想起班主夫人陆婉娘，她的那双手，那么温软，仿佛能抚摸到我心里去。她曾说过，我娘会来寻我……也不知她如今是生是死。现在，我娘就在我身边，可我却快要死了，而我却忽然很想她，不知道为什么……
    看我呆呆出神，娘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也愈发透出森森的冷意：“你若是反悔，还来得及。”
    我确实很想念班主夫人陆婉娘，甚至想起她被打得面目模糊都不肯开口，可为了教我这等萍水相逢之人免受杨朝客的毒打，她却不惜违背心意说出当年的痛苦往事。而我此时要维护的，是救我、养我、教我十年的恩师，是曾经让我唤过他一声“爹爹”的师父，相形之下，难道我不如班主夫人么？
    风儿啊风儿，你不是说过“只要见娘亲一眼，便是日后都落入无间炼狱中受尽煎熬也半点不悔”么？如今，你当真见到了娘亲，又能够用性命报答了师父的恩情，以后便再也不用拖着这副破烂残躯在这世上煎熬，这等求仁得仁的好事，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风儿，你此番是当真可以安心地去了。
    下地狱去。
    我努力咧嘴想笑一下，想来不一定会比哭好看，我狠命忍着疼，拼力让嘶哑的声音说得清楚些：“娘，我不后悔。如今风儿见到娘了，此生最大的心愿已经了了，风儿的性命是娘给的，风儿的好日子是师父给的，便是受足了千刀万剐，只要能够一身两报，只求娘不要再记恨我师父，那风儿就是永在泥犁地狱之中不得超生，也心满意足了。”
    其实，此刻在我心底深处，还是存着最后一分侥幸：我押上了我所有所有的一切，赌娘亲还会心疼我一回。
    我不知道除了我，这世上还会有哪个孩子会如此平静地给自己设下这样一个赌局。
    这个赌局，如果我真输了，那风儿就活该下地狱去，永远都不得超生。
    娘微笑着，将微凉的双手摸在我肩膀上，口中柔声说道：“你想得很明白，我喜欢。咱们不急，慢慢来。”言犹未尽，她眸中微光突然一闪，我只听见自己的肩胛骨发出“咔咔”的瘆人声响，分明就是筋骨都在一点点寸寸磔裂。几乎与此同时，我整个人几乎都被两肩痛彻心肝的剧痛瞬间击溃，我像一只陡然被捕兽夹夹碎腿骨的小兽，拼了命仰天惨嚎。
    原来疼真的是能够把人活活逼疯的。
    让我死罢！
    让我死罢！
    求你！
    我还在巴望着能在这等炼狱的极刑里咽了气，却不料娘的双手又滑到我的手肘，随即，我两个手肘关节也被两股极大的诡异力道缓慢磔碎，霎时间，我就听不到自己的惨嚎声，因为我已经疼得几乎不能呼吸，周身因为剧痛而不住地剧烈痉挛，眼前更是一片昏黑之中不住地金光乱闪，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才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吱吱咯咯响，喉咙很深很深的地方，发出一种无比怪异的难听嘶号。
    天呐！苍天呐！我恨你！
    我恨所有的一切！
    我终于能够昏了过去。
    可是，随即我又给双腿的剧痛活活又疼醒了过来——我的腿骨，也正在一点点粉碎。我已经没有力气发出一点声音，只能张着嘴，被自己嘴里的血沫子呛得不住倒噎。
    我以为我所有所有的意识都只剩下了疼和求死，所以当我竟然能够分明感觉出有两根带着寒意的手指，轻轻点在我额头两边的太阳穴上的时候，我被自己吓得一阵战栗。这阵战栗更让我周身疼痛加剧，就在我即将又陷入昏迷的时候，从那两根手指的位置，有两股阴寒至极的霸道真气冲进来我体内，硬生生将我逼得清醒了些。于是，我眼前又渐渐能看到许多若明若暗的光点，而我周身筋骨碎裂的剧痛也就愈发清楚，清楚得教我全然支撑不住，霎时又要晕去。偏偏按住我太阳穴的指尖上传来的咄咄真气却全然不许我失去意识，我拼尽全力，使出最后一点子力气摇了摇头，只想摆脱那魑魅一般的手指，却哪里能够逃脱分毫？
    有个带着点柔媚的女声，低缓却又清晰无比地响在我耳边：“你要是在这个时候晕过去，那可未必还能醒过来。若是醒不过来，你这些苦头可就都白吃了。你当真愿意死后还要拖着这副筋骨俱碎的废物德行做个废物鬼不成？”
    我没有任何力气再挣扎，也就不再挣扎，只是这副残躯不住地因为周身筋骨碎裂的疼痛而剧烈痉挛。
    “这才乖。”那个有些诡异却又充满魅惑的女声中愈发带出些笑意来，“就只剩下半截腿骨了，熬一熬就过去了。”我能够感觉出那两只手指离开了我太阳穴，随即，我的双膝之下也传来叫我心胆俱裂的碎骨之声。
    我拼命瞪大双眼，却仍旧看不见一丁点光亮，我努力大张着嘴，却已经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一颗心早就跳得忽紧忽慢，不管我如何拼命呼吸，胸口里还是憋得要死。那两根冰冷的手指虽然又急急按住我的太阳穴，可我还是晕了过去。
    谢天谢地。
    猛地，我头顶心上传来一股极为悍恶的真气，硬生生又将好不容易才沉溺在黑暗里的我又逼得清醒了过来。我分明听见一个女人含笑的声音：“这‘返骨洗髓’一关，可没那么好过的。只要熬过去，你就不再是废人了。”
    于是在最后一双踝骨碎裂的时候，已经给疼痛彻底逼疯了的我，应该是在笑。
    你奶奶的，你爷爷的，你全家十八代祖宗的！书里说的那些生生受足三千六百刀凌迟的，抑或是那些被活生生腰斩的剥皮的，不是能写进史书的大奸大恶便是曾经权倾天下的失势显贵，而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鸿毛草芥一般的小叫花子，如今竟然也被碎骨断筋，还是被我日日夜夜盼了十七年的娘亲动手……苍天呐，你可委实是忒抬举我这条不值分毫的贱命了！
    我一定是彻底落入了惨绝人寰的无间炼狱。
    黑，再也没有了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存在，周遭只有无尽的黑暗，黑得无边无沿，无尽无休，连我都被溶进这彻天彻地的黑暗中，再也找不到我自己。
    冷，透骨透心的冷，我根本分辨不出这冷是从我心底里骨髓间冷出来、冷透了天地，还是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温度、把我也冻成了万年寒冰，冷得教人无比绝望，全然断绝了一切生路死路。
    疼，五腑六脏、四肢百骸，如刀割斧砍，如火烹油煎，所有骨骸被无数巨爪捏得粉碎踩得稀烂，全身血肉被无数利齿撕咬啃噬无尽无休，可我却连半点挣扎也不能够，只剩下乞求死亡能够早一点让我解脱眼前的一切。
    还有更让我生不如死的，是彻底的无助，彻底的孤独，和彻底的绝望。
    这样的极度痛苦，教人从心口里最疼处生出的只有极度的恨！
    可是，我不能恨我娘，绝不能！我也不能恨我师父，绝不能！
    好吧，风儿，我还是只能选择恨你！
    对，我必须恨你！风儿，你应该去死！你应该下地狱！永远不得超生！
    有个声音，含着笑的声音，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天外，悠悠传来：“活下去啊，为了你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我不稀罕，我真的不稀罕，我宁可下地狱去。
    你不稀罕？我稀罕！我要活下去！
    风儿，我来了，我来了。
    风儿，你不能这样诅咒你自己！我不许你这样恨你自己！我不许你这样对待你自己！你是无辜的，你是这世上最无辜的。
    风儿，你不该死！是他们该死！就算这天下人个个都该死，你也不该死！
    风儿，你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从没有伤害过谁，你不该任由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你！都是他们对不起你，是他们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从来都没有！
    风儿你不要死，活下去吧。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
    我不会让你死！我要你活下去。没有人保护你，我会来保护你；你没有亲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为了让你不再受伤害，我会不惜一切，对，就是不惜一切，坑蒙拐骗，杀人放火，什么我都无所谓，我什么都不怕，我宁可杀尽天下人，也绝不能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别怕，再也不用害怕，一切都有我，我不会抛下你，我不会离开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因为，我们是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子，你和我才是最亲最亲的亲人，我们才是永远都不分开、永远都不背叛的亲人。我们不用分辨到底你是我的一部分、还是我是你的一部分，只要有我来保护你就够了。
    风儿，不要死，你就这样躺在这里，别怕，让我来替你冷，让我来替你痛，让我来替你承受所有的孤独无助和伤心绝望，你只要安安静静躺在这里就好。睡吧，安心睡吧，睡着了就再也不难受了，睡着了就再也不要醒来。
    希望你能做一个好梦，梦里有你想要的一切，你就在梦里好好活下去罢。
    这里，有我。
    耳边，那个带着三分柔媚、七分坚定的女声还在不疾不徐地响着：“……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们做妖女么？就是无论我们做了什么，即使我们一心都是爱和良善，他们也认定我们必定要害人……我们也想有人爱我们，可谁会信呢？我们只能靠恨才能活下去……这就是我们的宿命，逃脱不开的宿命……”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