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晚云催雨满楼风

    渐近深秋，一连几日，天气都是时阴时雨，渐渐就有些透骨的寒意了。才刚刚过了午后，阴霾霾的天色却是已经有些昏暗，着实教人心绪压抑。
    不过风儿今日的兴头倒是不错，一早碧阳才踏进“寒箖馆”，就见原本正斜靠在榻上看闲书的风儿伸手朝桌上一指：“今日我也带了点心来，总吃你的也不好意思。”
    碧阳见桌上放着一只螺钿黑漆食盒，里面满满盛着梨糖、柿饼、蜜枣之类的吃食，嘴角微一扬，笑道：“这是怕欠了我的人情？还是存心要堵我的嘴？”
    风儿起身放下书，也笑道：“都是大师哥派人送来给我的，有好大一包呢。”顿了顿，又轻轻补充了一句，“他以前老是管着我，不许我多吃这些。”
    碧阳嘴角的笑意更深：“我说呢，原来是得了你相公给你远道送来的体己吃食，拿来我这里显摆。”看风儿脸颊微微一红，又悠悠添了句，“只怕还有给你的‘体己家书’，就不拿出来也给我一道儿‘与人乐乐’？”
    风儿低下头，说起昨天晚上掌灯之后，小厮赶着送来逸阳的信。只是那信中都是些官样文章，说是人已经到了长垣，一路顺利，让风儿不必担心，只仔细休养身体就好，再有就是些嘱咐风儿深居简出，万万不要生事的话。
    碧阳怀抱青箫倚着墙壁而站，冷眼瞧着风儿半喜半忧的神情，自然明白她忧心之事，仍旧微微一笑，故作轻松道：“你既然已经是得罪了王妃，害怕也是无用，索性就等我大哥回来，你当面跟他说清楚也就是了。我大哥那人虽说板正些，却是个最讲道理的，他知道你是冤枉的，自然不会怪你，只怕还要替你出头整治那帮作弄你的小蹄子。你且放宽心，还有我在旁给你作证不是？”顺手拈起一颗梨糖，含在口里，仿佛只是顺口说了句，“我这两日要出府去，你自己多保重。”
    碧阳去后，风儿仍旧斜靠在榻上，兴头头地将剩下的《博物志》看完。
    以前在山上，秦正杰并不许徒弟们看这等怪力乱神的杂书，连暮宇偷偷弄来本《山海经图志》给风儿消遣，都给逸阳训斥了一顿。可此时已是不同彼时，眼前这个碧阳是个杂学旁收的行家，每每总是弄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书籍，只是都偷偷藏在“寒箖馆”里，也并不敢教旁人知道。
    丢下书，风儿又独自坐在桌旁，一手握着本棋谱，皱着眉托着腮，眼睛盯着棋盘，细细琢磨那 “金井栏”定式的妙处，一心要在下回赌棋之时以奇招胜过碧阳，扳一扳上回输棋被罚学狗叫的颜面。
    这一啄磨，就一直到了午后，直到风儿觉出饥饿，这才放下手中的棋谱，随手抓起一旁的点心吃了几口，又喝了几口凉茶，抬头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才想起自己今日误了时辰，只怕长生午饭前从“听雪阁”回到西院，却找不见自己踪影，只怕是要急疯了。赶忙起身就往外跑，刚到门口，又停住脚，返身回去，一手拿了棋谱，一手拿了一只柿饼，边走边吃边看。
    才要钻出嶙峋湖石的山洞，忽听见头顶的湖石上有人娇声怒道：“你们都去给我追那畜生，追着它就立即打死！咱们王府里如何能有这等来历不明的腌臜野猫！”
    风儿一惊，刚刚一抬头，却见身边一个黑影猛然一窜而过，赶忙转头去瞧，正是逃得惊慌失措的黑猫夜儿。紧接着又听脚步繁乱，只见山洞外迎面就追来两个手举树条的丫头。风儿急急一把拦住：“你们凭什么追我的猫？”
    两个丫头正跑得急，不提防一向背静无人的山洞之中忽然就冒出一人，偏那人还一身黑衣，面孔却是极白，直把二人吓得同时一蹦，一个胆小些的，更是已经冲口喊出一句：“妈呀，有鬼啊！”
    风儿正要开口，却听自己头顶高处的山石上，有人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整日里在我们王府中装神弄鬼，你到底是何居心！”
    风儿一抬头，正见满面怒容的大小姐江夣月正居高临下瞪着自己，心中虽是不快，可好歹还记得逸阳再三叮嘱不可生事，也只是冷声说道：“那只黑猫是我养的，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腌臜野猫’。”
    江夣月瞟了一眼自己缃黄色裙子上沾的污泥，一想到方才自己给陡然窜出来的黑猫惊得跌坐在地上，就恨得牙根发痒，咬牙切齿骂道：“你就是个‘来历不明的腌臜野猫’，你的猫就更是个‘来历不明的腌臜野猫’！你是个什么东西？一张口就是‘你你我我’的，凭你也配！不过是个姨娘，跟丫头一样都是奴才！”
    风儿心中生怒，却也难得她能牢记逸阳的叮嘱，便不想再搭理这位盛气凌人的江大小姐，只硬硬回了句：“大小姐既然如此金贵，又何必非要与我的猫儿一般见识？以后大小姐还是和我的猫儿井水不犯河水的好。”说罢，就转身要去寻自己的黑猫。
    “你给我站住！”夣月一向最恨这个秦姨娘一副目中无人的德行，气得狠狠跺了跺脚，“你是个什么身份还要我来提醒你么？谁许你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在这王府里整日作妖？你不要以为迷惑住了我大哥你就能够为所欲为，我大哥已经定下了要娶国舅家的小姐做正妃，人家夫妻两个才是明媒正娶天生一对，你一个没名没份的姨娘，留与不留都还在两可之间呢，到时候我看你有个什么好下场！”
    这些日子与逸阳分别开来，风儿心中委实添了许多思念，夜半孤寂之时，想起他搂着自己亲吻，不免耳热心跳，甚至心底深处隐隐有些期待逸阳说起的那些“做真正夫妻”和“生出小丫头还是小郎君”的羞人言语，不觉间倒生出些对未来的期盼。可此时听夣月一提醒，又想起自己竟然还是与娘亲同是“做妾室”的命运，不免心中难过烦躁，又停步转回身来，冷声回嘴道：“这些我和我大师哥之间的事情，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这等如何自重的事情还要我来教给大小姐么？”说着话，抬头盯着夣月，一字一顿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没念过书么？”
    江夣月给她这话气得面色通红，却又被风儿眸子里的冷光瞧得脊背发凉。风儿虽然站在低处，可她那一张白得几近无色的面容，给一身黑衣一头黑发衬得愈发显得鬼气森森，还有她额头上那个乌黑的“佛”字，越瞧就越觉得瘆人。夣月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心中战战兢兢想道：黄姨娘说这秦姨娘是个妖孽，看来当真并非是信口胡诌。想起这两日去看望母亲，都只见母亲愈发消瘦，精神也愈发不济，却是无论夣月如何追问，王妃也不肯说到底那日是为什么瞧见这个秦姨娘就晕过去，只叮嘱夣月万万不要去招惹她，一切都等世子回来亲自处置。
    夣月不愿承认自己确实是有些害怕，便又上前一步，指着风儿道：“你不是能害人吗？好啊，你有本事就朝我来，我不怕你，我倒要瞧瞧你这妖孽能有多大的道行？”
    风儿骤然又听得“妖孽”二字，心地深处狠狠一痛，索性“嘿嘿”冷笑两声：“我害死的人成百上千，想收拾我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只是我倒没听说还有怕我的人，江大小姐你忒抬举我了。”说罢转身就走，走出六七步，回身冷冷丢下一句，“你要是再敢动我的猫，就莫要怪我给你个颜色瞧瞧。”
    江夣月眼瞧着她黑色的背影转瞬就消失在另一个黑沉沉的山洞中，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跺脚骂道：“好个不要脸的妖孽，看我找法师收你！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永不得超生！”说着抓过一旁的琉璃，“你现在就出去，给我请个最好的收妖法师来。”
    琉璃并不信这个秦姨娘有什么道行，看夣月气得不轻，赶忙答应着：“我这就去这就去。”可脚底下却并不动窝，只双手扶着夣月走下假山，小心着避开青石上的青苔。直到走到平地上，这这才也攥拳气道：“这个秦姨娘装神弄鬼还在其次，她胆敢如此顶撞大小姐，眼里就没有咱们王府的规矩了不成？就算不告诉王妃，也得跟裴妈妈说说，怎么也不能轻饶了她。”
    夣月此时早就气昏了头，果然就丢下方才说什么“找法师”的事情，气呼呼道：“我现在就跟我娘说去。”
    才一转过月亮门，迎面就刚好碰见了手提一只细竹花篮的黄姨娘，那黄姨娘一见夣月，赶忙闪在路边，规规矩矩行了礼，才躬身低头道：“原来是大小姐。奴婢这里刚好采了些桂花，正打算要做些精致的桂花藕粉糕孝敬大小姐，可巧就遇上了，不知大小姐可要奴婢服侍？”
    大小姐江夣月正一心寻思着要如何在娘亲面前狠狠告秦姨娘一状，刚好又遇见了恭顺的黄姨娘，脚步也不停，说了句：“碰到你正好，赶紧跟我一道儿去见我娘，那个秦姨娘的许多事情我还要问你。”
    风儿抱着夜儿回到西院，果然见到长生正抱膝坐在院门的石阶上，急得呜呜直哭，赶忙上前道：“快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长生跳起来一把抓住风儿的胳膊，仍是抽抽噎噎个不住：“夫人你跑到哪儿去了……都快急死长生了，这要是再出什么事儿，等大公子回来……我可怎么交待啊……”说着又咧嘴哭起来。
    风儿并不想说出“寒箖馆”来，抚摸着怀里的黑猫，朝长生皱眉道：“我方才是去找夜儿，下回可别再让它到处乱跑了，它在外边差点儿给坏人打死。”
    下半晌，风儿逗弄着黑猫玩了一会子，可夜儿一上午早就跑得累了，后来干脆丢下风儿，自己跳到书架上睡觉去了。风儿又在桌旁写了几页字，脖子疼了就又看去了一阵子金鱼，最后也只剩了托腮坐在窗边，望着院中几十盆渐已枯萎的菊花打愣。
    长生寸步不离地站在风儿身后，却是正微微晃悠着打盹，忽听得后窗上轻轻“啪”的响了一声，风儿转头瞧去，见雨墨正笑嘻嘻地从敞开的后窗旁探出半张脸来。
    虽说这段日子西院里素常只有风儿和长生主仆两个，雨墨在窗外还是不住地朝四下打量着周遭，唯恐会给旁人瞧见。看风儿没精打采地起身走过来，赶忙探着身子凑过来小声道：“我昨日给木婆婆送银子送米去了，她让我捎一句话给你：说是陆婉娘有了消息来，不过人受了极重的伤，恐怕已经是不成了。”
    风儿一听之下，身子狠狠一抖，扑过去一把拉住雨墨的手，一叠声地问：“你说什么？班主夫人到底怎么了？”四下打量，见身后只有长生，回身又一把拉住长生，“长生，这可怎么好？谁能帮我去救救班主夫人？”
    雨墨给扯得半个身子都探进窗来，眼睛直直盯着风儿拉住他的手，不住地暗暗嘬牙花子，心里一阵阵捶胸顿足地哀叹命苦：这个要人亲命的小姑奶奶欸，从来都是不管不顾，你说你一个世子爷的得宠姨娘，手里拉着我一个年轻小厮死活不放，这要是叫人瞧见了可怎么得了啊？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我没招你没惹你，你这就是恨我不能死无全尸啊我的祖宗姑奶奶！
    风儿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只顾着一手拉着雨墨，一手拉着长生，满脸都是一副又悲又喜又急又不知所措的神情。
    长生瞧着急得红头涨脸的雨墨，吭叽半天，才朝风儿哼哼唧唧地说了句：“救人……救人得找大夫。”
    雨墨登时仿佛是要淹死的人猛然间碰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就拼了命顺竿猛爬：“对对对，长生说得可太对了！我这就去请大夫，救人十万火急，我现在就得去啊。”说着话，用另一只手不住地指风儿拉住自己的手，“秦姨娘，您松手，您松手我好请大夫去。”
    风儿却不肯松手：“我跟你一道儿去，咱们现在就去木婆婆家。”
    “这……这可真不成，千千万万不成啊。”雨墨赶忙拼命摆手连连摇头，“您可不能出府去，这是规矩，出了事情可了不得呀。”
    ※※※※※※※※※※※※※※※※※※※※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谁人试手补天裂，怒涛千里破空飞。喜欢天须无恨我无心请大家收藏：(663d.com)天须无恨我无心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